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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为
回过神来的秀兰终于是恢复了她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缠着春夏问了好半天关于姜承业的事,在听到了那姜承业竟然是大皇子母亲的亲弟弟后,两条腿肚子只打颤,在扶着床柱缓了好一会,脸上全是对自己不知深浅就到答应别人的懊恼和无尽的悔恨,无助地看向闻真。
闻真看着秀兰凄凉的仿佛跪上了行刑场,她安抚性地顺顺秀兰的背,把她扶到床上:“别太担心,咱们只尽力就好,不会惹出什么杀头的祸患的。”
然后几个人就各回各屋安置了。
闻真在床上看着煎水茶记,这本来之不易的书,叫她废了很多心思,索性是到了她手里。
小心翼翼翻开,前几页并无异常,就是些关于茶水品鉴的文章,而翻到后面才发现,那竟是盐商的供词:
供词人,王万昌,潺州盐场总商,年四十五。
嘉靖二十年七月,吏部主事姜承业私下寻我,言‘你想多领盐引扩生意,可按我说的做——每万引盐抽银五万两,交予我指定之人,保你领引无阻、运盐无查’。我惧其官职,应下此事。自当年八月起,每季度多领盐引一千引,按姜承业要求,每引缴银五两,累计缴银四万五千两,均在每月十五送至俞都‘福记当铺’后院,交予姜承业亲信李安。李安收银后,给我‘蒋字令牌’一枚,说‘遇关卡出示此牌,无人敢拦’。今温御史查盐税,我如实供述,愿以身家担保所言非虚,若有假,甘受重刑。
——供词人:王万昌 嘉靖二十四年六月初十
名字王万昌上赫然印着红色的手印。
仿佛全身的血流涌上头顶,闻真已经顾不得激动了,书页边在指尖上快速地滑走,不同的名字,不同的手印,不同的证词,显而易见的状告指控同一个人——姜承业。
浓艳的印记跃然纸上,指印的纹路如此的清晰真实,这些人虽已的年华逝去,但他们毅然决然按下手印时,那颗想让恶人伏法的心瞬间横穿漫长的几十年,和闻真的心同频共振了。
脚踝传来阵阵的疼痛,一路麻到她的腿根。
这是她几年前在火里扭伤的脚踝,当时肿起了好大的包,硬挺挺得像一个山坡,起伏在皮肤上。
几年前救她的姐姐问她:“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好好治病呢?”
当时的闻真没回答,但她清楚地明白这就是恨自己作践自己,她借每一个阴雨天、每一次碰凉水引诱出皮下的阵痛,不声不响的地惩罚当年没本事、侥幸活下来的闻真。
闻真把书页上的红手指印紧紧贴住了跳动的心脏。
能再为姥爷做一些事,就是为母亲做事,这或许能渐渐原谅被自己记恨的自己吧。
送给安宁的药里添加了凝露散,这是种无色无味的细微粉末,药性温和且无其他异常,不会被检查出来。一旦其被皮肤吸收,再与吸入“醉蝶香”,两种物质发生反应,会使人短期内失去意识,而让安宁打开的医箱里,就放了醉蝶香,所以使得安宁摔在了河里。
卧底已经毒发而亡了,船上的夜昭,想必已经怀疑到她身上来了。
夜昭,这个人让闻真感到十分古怪,他既毫不掩饰地试探她、堤防她,又在不经意间向她示好。
闻真反感这种突如其来又让人琢磨不透的关心,更讨厌那双关切下带着同情的眼神,十分刺眼。可怜她?她不需要,她自己活得很好,平静、自在、孑然一身,人生的前十几年,她都靠自己这么活着,顽强充盈地活着。
她不需要靠谁的同情,来换取一丝转瞬即逝又自作多情的温暖、高高在上又华而不实的垂怜。
这世上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她自己。
霜降,秋高气爽,银杏给俞都换上了金色的盛装,秋色连街,富贵人家借着银杏讨个门前堆金的好彩头,特意在门槛边、石阶角留一小撮,铺得薄薄一层金黄。
江府门前,也留了这样的韵味。
“江伯父,实在是事务繁忙,回来几天也没来得及看您,是我的不是,听下人说,病已大好了。”夜昭下了马车上前几步,拱手道。
江见笑着上下看了看他的模样,满意拍了拍夜昭的肩膀道:“两年没见,都比我高啦!回来了就好,这几年在潺州,成绩做得不错,好多人都讲,你是个可塑之才,将来必成大器呢!”
这人说话时嘴角总翘着一点,两撇疏淡的八字眉压着眼睛,笑起来见牙不见眼,正是夜昭父亲夜秉平生前的好友,早年间跟着夜昭一起征战,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夜秉平死后,他常关心夜昭。
“只是按部就班地做事罢了。”
两人有说有笑叙着旧,往府里走去。
“听说你来的船上遇到了刺客,中了毒,身体没事吧,没落下什么后遗症吧。”
“幸得后面客船上有一个大夫,开了几方药就没什么事了。”
江见皱皱眉,眼被挤成了一条缝,看不清神色:“一个野路子大夫能根治吗?保险起见,还是让宫里的李太医给你看看。”
“已找人看过了,那大夫开的药方没问题,现下也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宫里事忙,就不劳烦李太医了。”
“可说了是什么毒吗?”
“大夫也说不上是什么,大概是解毒的方法都是相通的,又因刺中的不是要害,大夫配了点药,捡回一条命。”夜昭笑笑,语气轻松,有几分小时候的活泼样:“我年轻,身体抗造。”
江见脸上有几分严肃,眉毛横过来,语重心长地教育道:“身体是最不能糟践的,父母不在,你自己要上心珍惜些!还有那个大夫,救命恩人,好好谢过人家。”
夜昭想到闻真,这几天他派人去查,毫无所获,俞都户籍上也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天大地大,人海茫茫,想找一个人并不容易,着急也没用。
“听到没有?那大夫家在何处,给人家送点礼去。”
江见的话让夜昭回过神来:“没来得及问她在何处,是我疏忽,没想到这一层。”
“你这孩子。”江见忍不住教育几句:“人要懂得感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知道吗?”
“伯父,我知道了,下次一定不这样了,您别讲大道理了,我都懂。”
夜昭语气里夹杂着淡淡的、对长辈说教的不耐烦,更多几分长大了想撒娇又不能的别扭,是两人亲厚,熟稔的证明。
江见看着夜昭不高兴地撇撇嘴,眼睛直直地往前边的路看,恍惚间竟看见了他小时候的模样,空气中冷了一会儿,半晌,他又笑起来,还是经典的八字眉配上见牙不见眼的笑,鱼尾纹一路扬到鬓角里:
“你呀,和小时候一样,是一点没变。过一阵的澄秋宴,皇上在清顺园宴请百官,这可不是寻常吃酒,你头回赶上秋宴要上点心,知道吗?”
澄秋宴今年在清顺园举办,由礼部统筹,皇帝主持,宴请文武百官,目的是彰显皇权、抚慰朝臣、笼络人心。
清顺园临湖傍山,遍植银杏、红枫,秋景正盛。宴席间有歌舞戏剧等表演,菜品为秋日时鲜,山珍海味,本质上是以戏喻政,
以乐侑食。
“我都细细了解了。”夜昭点头道:“伯父,您就别操心了。”
一连几日,秀兰都在姜府跟前打转。
闻真不敢多露面,谎称自己不善交际,把打听宝晴住处的事一本正经地交给了秀兰。
秀兰洗耳恭听了闻真细致入微、絮絮叨叨的嘱咐和铺天盖地的盛赞,瞬间觉得自己是行侠仗义带有江湖气的女子,深深地体会到了自我价值感,肩负起自己的光荣使命,发挥着跟谁都能三句话热络起来,凑过去就能接话茬的天赋,真话假话混着说,成功地哄骗……哦不,是结识了一位姜府外出采买的婆子。
秀兰知道姜府大,可没想到这么大,从侧面看,竟一眼望不到头,高大的朱门气宇轩昂,门口蹲着两个大石狮子,通体汉白玉雕就,常年镇守在外,竟一点灰尘都没有。鬃毛披在颈肩,石纹细致入微,双目如炬,下巴微抬,高高在上地注视着来往的人。
秀兰扒着闻真耳边发自肺腑道:“老娘下辈子不当人了,就投胎做这石狮子吧!每天还有人伺候着擦拭身体。”
闻真看着净的发亮、光可鉴人的石狮子,比大部分人生得还体面,觉得颇有几分道理,点点头道:“你站左边,我站右边。”
鉴于秀兰打娘胎里出来一直到做了娘,这之间的漫漫二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样宏敞如宫阙的府邸,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一靠近,心里就不由自主地直打鼓,所以闻真只好在远处角落里陪着她,她才恢复平时神采奕奕的模样。
“闻真!”秀兰拽着她七拐八拐,把她拽到一个不引人注目的窄巷子里,因为跑步而红扑扑的脸上全是严肃,看着有几分小孩装大人的滑稽和笨拙,她郑重其事宣布道:“我已经打探好了,姜府后院就是戏班子,宝晴就在这墙后面。”说着她伸出大拇指往背后指了指。
闻真看着秀兰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像是说大话,眉头不自然地皱了皱,转瞬即逝,又褪去所有表情,只剩一脸的喜不自胜,语气夸张道:“秀兰,真的假的,你这也太厉害了吧!”这不是吹捧,这是带有鼓励性质的真心实意。
秀兰不好意思的笑笑:“也就是多给她塞了点钱,我一说宝晴,她立马就知道,听她的意思,宝晴小姐戏唱得十分出色,是戏班子里的红角儿呢!说真的,干这种事真挺刺激的。不过,闻真,你真能翻进去吗?”
姜府后院的墙较矮一点,巷子很窄,左右的墙很近,很好借力,闻真自信地点点头,两手在胸前一交叉:“简单。”
“好,闻真,你晚上进去之后,要多当心啊!不过这院子这么大,别说多一两个人,就是十几个我看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
闻真笑笑,也没说这种府上晚上会有下人轮班值守的事,又不放心的问了一句:“秀兰,你没透漏我们的事吧?”
秀兰一脸沉重的看着她,两手扶上了她的肩膀,以过来人的语气语重心长道:“闻真啊,你怎么小小年纪和老妈子一样,不叫我说漏嘴这件事,你已经翻过来倒过去说了有一百八十遍了,足有我唠叨孩子的派头,你就放一百个心吧!那婆子就是个见钱眼开的主,见了钱就那样,啧啧啧,别提了,那两只眼睛像被吸了上去似的,都舍不得摘下来。”说着她有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惆怅道:“是啊,那么多的钱,够我一家用上一个月了,还嘲笑人家。闻真,我把你坑蒙拐骗到章家,实在让你破费了。”
闻真不甚在意的摆手,她不想让秀兰有什么负罪感,更何况,这件事也是对她极有用的事:“哎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何况我现在也没什么急需用钱的地方,多行善事总归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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