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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水才
008
避开了永嘉郡主那场无谓的风波,王盈并未在意身后那些探究的视线与低语。
她今日前来,本就不是为与人争锋斗气,更非为寻觅谢琮踪迹。
“衡表兄,那边曲水流觞甚为热闹,才俊云集,我们去看看可好?”
王盈抬手指向园中一处地势略低、引活水成蜿蜒溪流之地,那里设着诸多蒲团,已有不少衣冠华丽的年轻郎君围坐溪畔,羽觞随波逐流,停驻谁前,谁便需即席赋诗,正是时下风行的“曲水流觞”雅戏。
庾衡自然无有不从,只是微有忧色地低声道:“阿盈,那里多是男子聚处,言辞或许……不甚客气。”
他怕她听了那些关乎谢琮的闲话,心中郁结。
王盈却浑不在意,唇角噙着一抹笑意:“无妨,正想听听建康才俊们的高论。”
两人相偕行至流觞曲水处。
他们的到来,果然引动不小骚动。
方才园门口的惊艳与风波早已传开,此刻见这位今日最耀眼的女郎竟主动来至此地,众人目光各异,有好奇,有欣赏,亦有不屑与轻慢。
王盈择了一处稍远的空位敛裾跪坐,庾衡则立在她身侧不远。
她姿态优雅,神情自若,仿佛只是来赏玩景致、品评诗文的寻常宾客。
然,终有人按捺不住。
一位身着蓝色广袖袍服、面色略显轻浮的郎君,乃光禄大夫之子,姓贾,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明显的戏谑:“哟,这不是王娘子么?你……莫不是寻错了去处?莫非是寻谢家玄玉兄不见,找至此地来了?”
他说着,还故作姿态地四下一望,“可惜啊,玄玉兄方才还在那边亭中与周家孟启叙话,此刻却不知往何处去了。王娘子怕是走岔了地方,枉费了这般精心妆扮,哈哈!”
他话音一落,周遭顿时响起几声附和的低笑,显然皆存了看戏的心思。
谁不知王盈痴慕谢琮,往日闻及此类言语,必定羞恼交迸,要么反唇相讥失了风度,要么委屈含泪徒惹人笑。
庾衡面色一沉,拳指紧握,正欲上前呵斥,却被王盈一个眼神轻轻止住。
只见王盈不慌不忙,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出言挑衅的贾郎君,唇边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声音清越,清晰地传入每人耳中:“这位郎君此言谬矣。华林园乃长公主殿下宴请宾客之所,园中景致,诸位皆可赏玩;曲水流觞,亦是风雅之事,何时竟成了郎君们的私苑,还需划分男女,规定谁来谁往了?”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继续道:“盈今日赴宴,乃是感念长公主盛情,前来赏春景,会佳友,品雅趣。至于谢家郎君在何处,与盈来此有何干系?莫非在诸位郎君眼中,女子出门,便只能为追逐男子而行?若如此,诸位聚集于此,莫非亦是为等候某位女郎前来寻觅不成?”
她语速徐缓,条理分明,一句反问,直将对方隐含的“女子只为男子而活”的轻慢之念点破,并巧妙反击。
那轻浮郎君顿时语塞,面色涨红,周遭原本附和的低笑声亦戛然而止,不少人面露尴尬或思索之色。
王盈却不打算就此作罢,既然来了,便要令他们知晓,她王盈,并非仅有容貌,更不是只知纠缠谢琮的浅薄女子。
她目光转向那漂浮着羽觞的潺潺溪水,语气转为平和:“况且,曲水流觞,以文会友,考校的是才思学识,与性别何干?古有班昭续《汉书》,蔡琰辨琴音,才学何曾分男女?若诸位郎君觉得盈不配在此,不如……我们便借此流水,以诗会友,一试才情如何?”
她竟主动提出比试才学!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在场的郎君们面面相觑,他们多是自诩才高的世家子弟,被一女子,尤是以“痴恋谢琮”闻名的女子当众挑战,若是不应,显得怯懦;若是应了,赢了不算光彩,万一输了……那颜面恐将尽失!
方才那挑衅的贾郎君骑虎难下,硬着头皮道:“有、有何不可!便依王娘子所言!”
一位年岁稍长、气质儒雅的郎君忙出言转圜道:“王娘子言重了!曲水流觞,本就以文会友,何分男女?贾兄适才不过是戏言,娘子莫要放在心上。既然羽觞已停,不如请贾兄先赋诗如何?”
贾郎君面色一阵青白,亦知自己失言,只得悻悻然饮了酒,勉强作了一首中规中矩的咏春诗。
羽觞再次顺流而下,随波飘荡,晃晃悠悠,恰停在了王盈面前。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皆聚于她身,有怀疑,有期待,有幸灾乐祸。
这位以痴恋谢琮与容色闻名的王家女郎,究竟有无真才实学?
王盈神色不变,纤纤玉指端起那盏羽觞,略一沉吟,目光掠过潺潺溪水与岸边初发的青荇,朱唇轻启,一首诗已流淌而出:
“青荇漾曲池,素鳞戏清涟。
本心寄浩渺,何惧风波旋?
但得自在身,逍遥天地间。
谁言女儿志,不及男儿坚?”
一时间,满场寂然。
方才那些预备看笑话的郎君们,皆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这真是那传闻中只知追着谢琮跑的王盈所作?
如此才思,如此气度!
便是庾衡也瞪大了眼,他知表妹聪慧,却不知她竟有这般才思与胸襟!
短暂的寂静后,不知谁先低喝一声彩,随即,由衷的赞叹声此起彼伏。
“好诗!‘本心寄浩渺,何惧风波旋’!此句气魄不凡!”
“王娘子高才!我等佩服!”
“琅琊王氏,果然家学渊源,名不虚传!”
……
那贾姓郎君等人,更是面色讪讪,再无方才的嚣张气焰。
他们自负才学,所作之诗却多为风花雪月,与王盈这首格调高远、寄情山水的诗作相较,竟显得格局逼仄了许多。
接下来的流觞中,王盈又接了几次,每次皆能脱口成诵,或咏物,或抒怀,诗风或清丽,或豪迈,无不契合情境,才思之敏捷,意境之超拔,令在场众多以才子自居的郎君皆自叹弗如。
他们这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位明艳不可方物的女郎,并非仅有美貌,其内蕴的才华与见识,足以令许多男子汗颜。
王盈看着这些方才还带着恶意,此刻却已心悦诚服的郎君们,心中并无多少得意。
她展现才华,并非为压过谁人,只是想证明自己,并不是他们臆想中的那般浅薄。
至于寻觅良人……
环视一圈,这些郎君虽有才学,但或目光闪烁,或气质虚浮,或言谈间仍带着对女子的固有偏见,并无一人能真正令她心湖微漾,看到与深宅内院不同的、值得托付的广阔天地。
“衡表兄,我们走罢。”她轻声对庾衡道,无意在此久留。
庾衡此刻心中满是骄傲,闻言立时颔首。
在众人复杂而钦敬的目光注视下,王盈与庾衡再次起身离去,红衣翩跹,留下身后一片惊叹与议论。
经此曲水流觞,王盈之名,恐怕不再仅仅与“谢琮未婚妻”或“美貌”相连,更将添上“才女”之誉。
只是,她所求的,又岂是这些浮名?
-
离那处喧嚷的曲水流觞之地不远,有一片清幽的竹林,林畔设有一座雅致的亭子。
谢琮与周朔,不知何时已移步至此。
亭中石案上置着一壶清茶,两盏玉杯,几样糕点,茶烟袅袅,却无人取用。
此处地势略高,且因风向与林木掩映,既能隐约闻得那边传来的吟诵与喝彩之声,又不易被那边的人察觉。
两人的目光,皆透过疏朗的竹木隙缝,落于溪畔那抹醒目的红影之上。
起初,那边传来哄笑与一些不甚尊重的言语时,周朔还摇着头嗤笑:“听听,你那小未婚妻走到哪里都是议论,这下怕不是要吃亏?”
谢琮手持青瓷茶盏,目光落在亭外摇曳的竹影上,并未应声。
直到王盈那清越从容的辩驳声清晰地随风飘来,一字一句,条理分明,援引典故,竟将一群世家子弟驳得哑口无言。
周朔脸上戏谑的笑容渐渐转为讶异:“哟呵?没看出来啊,王娘子这辩才……何时变得如此了得?这番应对,可不像是只会追着你跑的小女郎能说出来的。”
谢琮缓缓将茶盏搁于石案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依旧未语,只是原本落于竹影上的视线,不知何时已转向了曲水方向,虽隔着林木,什么也望不见,但那双沉静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微光动了一动。
接着,便是王盈主动要求参与流觞,以及她那首《青荇》诗随风送入亭中。
“青荇漾曲池,素鳞戏清涟。本心寄浩渺,何惧风波旋?但得自在身,逍遥天地间。谁言女儿志,不及男儿坚?”
当最后一句诘问铮然落地,亭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
周朔脸上的讶异之色再难掩藏,甚至微微张开了口,半晌,才扭头看向谢琮,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玄玉……这诗……当真是王盈所作?”
不怪他震惊。
建康城皆知琅琊王氏子弟善书通经,却从未闻其家嫡女有如此诗才。
且这诗……全然不是寻常闺阁伤春悲秋或矫揉造作的格调,其意境之超脱,心志之明朗,甚至隐隐透着一股不为世俗所拘的疏阔之气,这全然颠覆了他们以往对王盈的认知。
谢琮没有即刻回应。
他端坐如松,侧脸线条在竹影光斑下显得有些冷峻。
唯有离得最近的周朔,或许才能察觉,他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掠过了一丝极淡、却确实存在的愕然。
他听过许多人赋诗,朝中名儒,同僚俊杰,甚至宫廷御宴上的应制之作。
但从未有一首,尤其是一首出自他印象中那个骄纵浅薄、只知纠缠的未婚妻之口的诗,能让他……感到些许意外。
“本心寄浩渺,何惧风波旋?”
她在说谁?她自己么?
那个因为旁人嘲讽便轻易动怒、因为他的冷淡便郁郁寡欢的王盈,何时有了这般“寄浩渺”“惧风波”的“本心”?
还有那句“谁言女儿志,不及男儿坚?”
如此直白而有力的诘问,几乎不像是一个待字闺中的世家女应有的口吻。
她究竟……是何时变成这般模样的?
他知王盈出身琅琊王氏,家学渊源,幼时定然读书识字。
但他从未想过,她能作出这样的诗。
在他固有的认知里,王氏以书法闻名,她或许会临摹不错的书帖,但即兴赋诗,且是如此格调不俗、隐含志向的诗……全然超出了他对她的了解。
“好一个‘本心寄浩渺,何惧风波旋’!”
周朔忍不住低声赞叹,语气中少了戏谑,多了几分认真,“玄玉,你这小未婚妻……藏得可够深的啊!往日只听说她缠你缠得紧,性子骄纵,竟不知还有这般才思与胸襟?这诗……便是置于今日在场诸多所谓才子之中,也属上乘了。”
他顿了顿,想起自己不久前那番“帮忙了却婚约”的戏言,又瞥了一眼身侧面无表情的谢琮,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故意拖长了语调:“诶,如此容貌,如此才情,性情似乎也……大不相同了。难怪庾家那小子看得目不转睛。玄玉啊玄玉,你若还是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恐怕……真有人要觉得‘明珠蒙尘’,想要‘君子好逑’了呢。”
谢琮恢复了以往的淡漠,仿佛方才刹那的波动只是错觉。
他没有回应周朔关于诗才的赞叹,也未接他关于婚约的戏谑之语,只是用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静静地看了周朔片刻。
“诗尚可。”
他端起已微凉的茶,浅啜一口,语气平淡无波,“至于其他,周孟启,你太闲了。”
“……咳……”周朔再次被他看得心头一凛,干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亭内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声穿过竹叶的细微声响。
周朔暗暗松了口气,却再不敢提什么“了却婚约”“君子好逑”之类的浑话。
他偷眼觑了下谢琮冷峻的侧脸轮廓,知道这位好友心思深沉,最不喜旁人探究其私事,便也识趣地不再多言,只是心中那股对王盈的好奇与对谢琮反应的玩味,却是更浓了。
这华林园春日宴,倒真是没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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