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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阿秘病了。她苍白的脸色上透着诡妄的红,每当我见到她,她内心的恐惧便洪水般向我呼啸而来。
夜间我路过她的房门,有时会听见她喃喃自语。有时是求救,有时是念着回家,反反复复的破碎词句。她微弱的颤声喊着娘亲。我知道她是孤女,因而也知道她声声叫的是逃离,永远的逃离、逃离!
就这样念着,她的病到了九月中旬,已经好不了了。我知道那是为什么,头一天晚上,红砂发现了一张画,画上是个一身红衣的婀娜女子,还有伪装成笔画的中原暗号。
能在此时此地接触到那幅画的,只有五个人,其中就有阿秘——事情到了这一步,整座秋楼风声鹤唳,各怀心思。于我而言,这画的谜底极其简单;对红砂来讲,也很容易,能不能找出谁是细作,无非就是杀一个和杀五个的区别。
所以,对于阿秘在我提灯经过时,突然拉开房门引我入室,我并不很意外。
窗外是极圆满的一轮月。阿秘背着月光,眉目隐在阴影中,端庄的肩颈、微小的绸衣褶皱却很清晰,在盈盈的清辉下显得格外柔软。
比起白天的惊弓之鸟,到了这会,她反倒平静下来了。
她仔细地关了门,携了我的手坐下,温声说:“阿青,那天阿冬的话,你想了没有?”
我知道她在说帮助阿冬,将朝中赤练族细作的名单传递出去的事。虽然还有很多事我没搞懂,但那毕竟是一条我可以走的路,至少比在这动荡之中无处可去要好,而且,我也算是白朝人,这么做也算正确,对吧?
满室晦暗剥夺了我除是或否之外的全部回答,纵然我还有诸多不解,也只能点点头。
我回应的干脆,阿秘的语气中却不见什么欣喜。她微叹了一声,道:
你答应,自然最好不过,可我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同你讲清楚这来龙去脉。
阿青,明日,我的下场只有一死——但我是宁愿这一死的。我死,其实并不是为了什么人世公道,我为的是阿冬。
阿冬啊,说来话长。你知道吗,她长了张中原人的脸,其实也是边疆的孩子。
我不知是何时同她相遇的,反正从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她身边。那一年是青狼族最后的大反扑,我们几个孩子虽然血统不一,但乱世之中,自然而然地相依为命,几乎家人一般。像我们这样的胡汉杂种,最难辨是不是细作,两边不待见,所以我们只要一见到兵就上山,等他们走了,再溜下山猫在野外的山洞里。
洞外满是死人尸体。那里原来是个村子,死的大多数是避难不及的村民,有的怀里还揣着干粮。她从小胆子就大,带着我们在死人堆里翻吃的。
我们就这么流浪了几月,大概是因为放松了警惕,见队伍离开便匆忙下了山。没多久,一队士兵折返回来。他们带的猎犬,在夜色中叫得我们心慌。很快,一条黑黄色的大狗探进了山洞。我们都知道,一旦被发现,我们就是个死。生死一线之际,我看到阿冬也在抖,她攥着拳半站起来,眼中烧着杂乱的火。她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又亢奋又沉着地说:这狗身后没有人,我们拼一把,杀了它。
从来只要她想办法,我们就能活下去。她要杀狗,我们就有杀狗的胆子。
我们点了火油,在狗扑来时猛燎它的眼鼻,将其引到一处石缝。狗咬着阿冬的左臂,血淅淅沥沥淌了一片,阿冬用石块砸着狗脑,可我们太瘦弱了,力气不够。几下没砸死,狗眼见着要从石缝中挣脱出来。这时候,火与影在山洞中摇晃,我们被士兵发现了。
阿冬被士兵拖了出来,丢到一个人的马下。
马身高大,我没敢看那人的脸,但阿冬抬了头,想必是看清了的。
那人说,就是你弄瞎了我的狗?
阿冬在秋风中颤抖,她爬了几次没能爬起来,于是咬着牙说:是我。但那狗要杀我,难道我们要任凭它咬?
哦。那人说,可这是随军猎犬,我军军纪严明,它从不乱咬人。
阿冬却丝毫不怯,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在烈烈风中扬开:那好,我既然伤了这狗,就还它一臂如何?
那人许是有些感兴趣,微微于马上俯身道:若我说能换,你真愿断一臂不成?
她说,若真能换,我愿用我的命,换我的伙伴活下去。
那人大笑。他的声音很年轻,字字却仿佛有千钧重。他说,杀身成仁,是志士也。
后来,我们这些遗民被他安置妥当。我很幸运,生了副颇叫人可怜的相貌,被夏辛将军的管家看中,收做养女。阿冬却铁了心跟着他的军队,一点点,当了他的亲兵。
将军用人不疑,在他手下,无论男女老少,何等血脉,一份战功换一份奖赏。阿冬十五岁那年,将军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冬酉卿。
阿秘这一番话听得我昏昏然,却又好像明白了什么,只好惶急地看着她。
她温柔地注视着我,又仿佛越过我,看向此去的经年:
后来将军被贼人陷害,群龙无首,人心动荡。当时仅截得密信一封,以赤练文写就,只有阿冬识得,也只有她一人出自赤练族。她被看守起来,却暗中叫我放了她。我跟着她乔装出城,千里奔袭来到京城查找线索。
阿冬这人认死理,将军给了她公平,她就要还边疆一个太平。我们辗转潜伏,终于得知有一方“贵人的去处”叫秋楼,那秋楼有一奇观,可将妙龄女子转为赤蛇,再回转成人,此道名为“坐秋”。
阿冬尚有幼时在赤练族的记忆,一听便知这坐秋是赤练族献祭蛇神,维系族群的举措——赤练族每十年,将会降生一对双生女,姐姐为赤练圣女,妹妹为祭品。等她们足岁,妹妹则会转换成蛇,从而与蛇神沟通,帮助圣女看到赤练蛇族的未来。
赤练已灭,神像已毁,用外族女子坐秋,乃苟延残喘耳。
阿冬一听,便知晓秋楼定有蹊跷,可红砂为人谨慎,寻常人不得入楼。她不顾我劝阻,执意以孤女身份进了楼。我这一生是要跟着她的,拗她不过,只能也陪她下这火狱。
此话一出,我不由自主的一阵寒颤,但见缥缈的月色下,阿秘回眸望向那一轮团圆,是最后一眼。这一眼,让她素白的脸庞脱开阴影,我在此夜第一次看清她的神情。那么决绝。
她说,我到最后,也没能明白阿冬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换我们活下去;也不明白怎么就跟着她千里辗转,被她害的死无葬身之地——如今,又为她看这最后一轮圆月。
稀里糊涂的,这一生就许给她了。
“我真的恨她:她要违背军令,我就要帮她造次;她要来这没天日的地方,我就得陪她做鬼;她要死了,我就只好给她一命。”
“我是为了她,你呢?你想清楚了么?”阿秘轻轻地说,“人生就活这一次,我早就是没命的人啦,可阿青,你要想好啊。”
我想好了么?我望着阿秘温润的眼,眷恋的,安然的。
我在心中喟叹一声。
你口口声声叫我想清楚,莫要急于扑向她的大火。
可你忘了吗,你是这世上最不会背叛她的人——这双眼,便已是她最好的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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