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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灾人祸”
江州的雨带着咸腥气,萧玦为了找证据,在破庙里呆了几天,拆开第三只信鸽的脚环时纸条上只有两个字:“吴动”
他瞳孔微缩。陈留吴氏,一个在朝中不显山露水,却握有江淮盐运三成份额的家族,竟也搅进了这潭水。
他将纸条扔进火堆,萧玦看向墙角蜷缩的老吏。这是李肃当年的录事,躲在这破庙里装疯卖傻十二年。
“吴家当年分的什么?”萧玦蹲下身,将半块硬饼递过去。
老吏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抢过饼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等顺过气,才哑声说:“盐……丹阳往北的私盐路,王家出地,崔家出货,吴家走船。”
“证据呢?”
老吏咧嘴,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龈:“李大人死前……把账本拆了。田契归王,盐册归吴,人命账……”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在我这儿。”
萧玦盯着他:“你要什么?”
“送我孙子出江州。”老吏眼中闪过精光,哪有半点痴傻,“去荆州,投军。”
“可以。”
“还有。”老吏压低声音,“告诉谢仆射……吴家那位守寡的三娘子,上月进了宫,在郑贵妃身边当宫令。”
萧玦背脊一僵,连夜回到丹阳。
丹阳城东两户流民发热呕吐,郎中说怕是伤寒。到第三日,那片刚发还流民的河滩地周边,已倒下了十七人。第五日,死亡人数过百,症状开始变得诡异。高热,咯血,皮肤现出黑斑。
“是瘟疫!”老郎中跪在郡衙前哭喊,“和永和三年大水后的瘟疫一模一样!”
消息传到驿馆时,谢珩正在核对田契。萧玦冲进来,脸上蒙着浸过药汁的面巾:“仆射,王家封锁了城东,不许人进出。”
“谁给的权力?”
“刺史府手令,说是防疫。”萧玦急道,“可他们只封流民那片,王家别院那边照样人来人往。”
谢珩扔下田契疾步出门,马车行至城东关卡,果然被王家家兵拦住。领头的是王衍的心腹,皮笑肉不笑:“谢仆射,为防瘟疫扩散,这片区许进不许出。”
萧玦怒不可遏,冲他们喊道:“郎中呢?药材呢?”
“已从广陵调拨,三日后到。”
三日后,这片的人怕要死一半。
谢珩盯着他,冷声道:“让开。”
“恕难从命。”
萧玦的剑已抵在那人咽喉。周围家兵哗然拔刀,却被突然出现的郡兵反围。郡尉带着三百人赶到,甲胄齐全。
“奉刺史府令防疫?”郡尉冷笑,“刺史府的手令呢?拿出来!”
那人脸色发白。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哪会有正式手令。
关卡被迫撤下。谢珩走进疫区时,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地。泥泞的窝棚间,到处是蜷缩呻吟的人。
有个妇人抱着已僵硬的孩子,呆呆望着天,几个老人围着一口空锅,锅里只剩泥水。更远处,新垒的坟头像雨后蘑菇,密密麻麻。
一个脸上有黑斑的少年爬过来,抓住谢珩的衣摆:“官爷……给口水……”
萧玦解下水囊递去。少年贪婪地喝着,喝完便咳嗽,咳出暗红的血,溅在谢珩的衣摆上。
“瘟疫是真的。”谢珩蹲下身,看着少年涣散的瞳孔,“但传播得这么快,不对劲。”
他起身走向窝棚深处。在一处相对干燥的草堆后,发现了几只破碎的陶罐,罐底残留着黑褐色粉末。萧玦沾了点嗅闻,脸色骤变:“是腐尸粉……胡人战场用来污染水源的毒物!”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破空而来。萧玦挥剑格开。第二箭,第三箭接踵而至,是从王家别院方向射来的。
“他们想灭口!”郡尉拔刀,“快护仆射离开!”
“不。”谢珩站在原地,任箭矢从身边掠过,“去查水源。”
半个时辰后,查到流民区上游的溪水被人投了毒。投毒者被抓时,正试图销毁剩下的腐尸粉。
这人正是王家一个外院管事,咬定是自己无意间洒落。
“无意?”谢珩看着那管事,“腐尸粉产自漠北,价比黄金。你一个管事,哪来的?”
管事闭嘴不言。
这时,一骑快马驰来,送来郑贵妃的谕令:“闻丹阳有疫,甚忧。已请旨命太医院遣人驰援。另,陛下怜百姓疾苦,特准丹阳今岁赋税减半。前提是,地方须安。”
地方须安。四个字,重如千钧。
安,就是不再追究瘟疫源头。安,就是接受王家防疫的美意。安,就是让这场死了上百人的灾难,最后以天灾定论。
萧玦气得浑身发抖:“他们用百姓的命做筹码!”
“不止。”谢珩将信折好,“瘟疫若真扩散,丹阳城数万百姓都可能遭殃。到时死的不只是流民,还有士农工商,还有谢氏在丹阳的数百族人。”
他想起今早接到的家书,谢氏在丹阳的旁支子弟,有七人在瘟疫爆发前去过城东施粥。
全是人质。
当夜,谢珩便去了王家别院。
王衍亲自煮茶,手法娴熟:“谢仆射不必如此看我。瘟疫是天灾,谁也料不到。”
“腐尸粉也是天灾?”
“那是下人私自所为,已家法处置。”王衍奉茶,“当务之急是防疫。王家愿出钱出药,只求仆射,莫让谣言惑众。”
谢珩未接茶:“你要什么?”
“很简单。”王衍微笑,“城东那五百顷地,发还的流民需重新登记,纳入王家善堂管辖。从此他们是王家的佃户,不再是朝廷的编民。”
“不可能。”
“那瘟疫就止不住。”王衍放下茶壶,“仆射可知,腐尸粉若混入井水,三日可传遍全城?而丹阳城的七成水井,都在王,崔,谢三家名下。”
他凑近些,声音轻得像毒蛇吐信:“谢氏宗祠那口百年古井,昨日已检出疫毒。幸好发现得早,已封井处理。但下次,就不一定了。”
谢珩的手按在案几上,指节发白。
“还有件小事。”王衍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这是扬州刺史府新拟的《防疫条例》。按此例,疫区方圆十里需封锁三月,其间粮草由当地士族代管。也就是说……”
他展开文书,指着某条:“城东那上千流民,今后三月的生死,捏在王家手里。”
烛火噼啪。房间里弥漫着昂贵的沉香,却掩不住那股腐尸般的恶臭。
谢珩缓缓起身:“若我应了,如何保证瘟疫不再扩散?”
“今夜就送解药。”王衍也起身,“但仆射需立字为据,永和旧案到此为止,丹阳土断以现有成果收官。”
他顿了顿:“此外,仆射需亲自入宫,向陛下陈情,说丹阳瘟疫已得控制,全赖王家全力施救。并为王家家主王昱,请一道乐善好施的匾额。”
杀人放火,还要金腰带。
萧玦在门外听得目眦欲裂,手按剑柄恨不得立刻冲进去。
“好。”谢珩说。
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
王衍笑容满面地铺纸研墨。谢珩提笔时,笔尖在砚台里蘸了又蘸,墨汁滴落,污了雪白的宣纸。
他写得很慢,一字一顿。写到“臣谢珩谨奏”时,笔锋忽然一颤,在“珩”字最后一横上,拖出一道难看的顿笔。
像一个人,在跪下前最后的挣扎。
文书签毕,王衍满意收好。房门开,老管家端来一碗药:“解药在此。服下后十二时辰内,疫毒自解。”
谢珩看着那碗漆黑的药汁:“我要亲眼看到流民服药。”
“自然。”王衍抬手,“请。”
走出别院时,夜风凛冽。谢珩抬头望天,今夜无星无月,只有厚重的乌云压着丹阳城。
萧玦跟在他身后,声音哽咽:“仆射,我们……”
“去送药。”谢珩迈步,“然后,你亲自护送这批流民离开丹阳,去江州安置。”
“那您呢?”
“我回姑臧请罪。”
谢珩说着,忽然咳嗽起来。咳得很凶,弯腰扶住墙壁,肩胛骨在衣下突兀地耸动。
萧玦慌忙去扶,触到他冰凉的手。
“我没事。”谢珩直起身,望着漆黑的夜色,轻声道:“这恐怕是宫里那位出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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