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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楼听松处
泊春,泊春。
裴衍起初并不在意这个名字。
但,见到山间薄似绢纱的雾气,与中庭枯落的椿木枝,他又会不经意地想。
泊春,是哪个泊字?哪个春字?
纹冬馆罗列弟子的名册上,连一个发音近似的都搜罗不到。
他只能在路过喧嚣人群时,没有意义地推敲,哪一个行色匆匆的少年人可能才被陆双清枕在怀中过。
陆双清遣媵人请罪的那日足够精心:备了三枚巩固筋脉用的伐髓丹、一本夹着运气功法的河脉图谱——是最不会出错、最恰当的选择。
奉东西过来的少女抱着空荡荡的木碟,怯怯补充道:“少庄主还稍了一句话。”
裴衍循声微顿,随后侧目颔首,示意她继续。
“少庄主说,小郎君应当清楚…答应他的事。”
许是拿不定话里的内容,抑或是惮于窥见二人密私,她噙着的语调轻又慢,灵巧的眸子敛了复抬,始终不敢将视线实质地落到他身上。
裴衍这才注意到,这是个生面孔。
他唇角动了一下,似乎想扯一个宽慰的笑,可惜有些失败,只好将到了嘴边的那句“好”改为了低低的“嗯”,点头的幅度大了些:“我都忘了。”
……
往绣春堂的路他走得最熟稔。涉过草汀,通常一打眼就能觑到堂中伏案的师父。
偏偏今日反是,他在外廊下左右瞻顾了一圈,直至找到耳房的琉璃菱花窗,才堪堪望见两道人影。
身形修长那位,作羽氅随性打扮的,正是百竹山庄当今的掌门人、双溪境地两大魁首之一的陆观鱼,而另一位,梳倾髻簪金藏翠华胜的女子,则是螺苏辜氏出身,才绝天下的辜如晦。
她生得清丽,连年纪都压不下的风华不止于鬓角眉间,依稀还有些百年前问心秋水的绰态。
不知谈到什么,菱窗斑斓的彩光中辜如晦忽然偏了一下头。
两人的目光齐齐落到了想绕道自西厢进去拜见的裴衍身上。
辜如晦笑着朝他抬了抬手,招呼道:“小衍上来。”
裴衍于是踅足,踩着暖阳上了耳房前的阶梯。连见礼的姿势都还未摆好,直接叫她一把牵到跟前。
他只好小小声喊了一句:“师娘。”
入庄的次年,螺苏事歇,裴衍方才见到这位师娘第一面。
与他映像里几乎渺远的某个形象如出一辙。
她会轻巧地用篦子替自己挽一个发髻,也会在他罹疾时伏于榻边一遍遍唤着“小衍”哄他张嘴用药。
裴衍想了很久这些朦胧的映像究竟在何时发生过,也是用了很久方反应过来,原来的自己并不叫“裴衍”。
根本不会有人喊他“小衍”。
他的母亲在很早之前便不要他了。
只是在某个瞬间,他因为某种原因,憧憬过而已。
辜如晦逮不着在山庄里来去似风的陆双清,她漫漫长岁里难得生出的一点养孩子的心思便一股脑全花在了裴衍身上。
不是拿着螺苏鱼目大小的珍珠钿在他眼尾额心,就是端着味道五花八门的汤品笑盈盈要他一口见底。
现如今,连裴衍洗面后攒下来的珍珠都快要盈满一箧了。
裴衍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
可师娘瞧着他的目光,永远是异于其他人、几乎直指向他的偏爱。
他学不会拒绝这种感情。
时下亦然,秾纤得衷的手牵着他,同潺潺的暖泉一般。辜如晦替他捋了一把碎发,学着他的模样,小小声凑过来:“今日没什么精神?还说一会儿带你打谱桃花洞刘悦对上何向阳那一局呢。”
又轻轻捏了一下他腕骨,问:“发懒了?”
……
陆观鱼自里间折返回来时,正瞧见小弟子犹豫地又摇头又点头,最后慢吞吞地说了句什么。
心下明了,这大概是同他打好招呼了。
沐着斜照的珠帘如潸然垂露,凝亮剔透,叮叮当当地撞在他的肩头。在两人循声抬首时,他挽起妻子落空的手往脸边贴了一下,侧目软声同她道:“先带过去了。”
平日里陆观鱼实在忙碌,故而几乎每一回师徒二人的独处,裴衍皆会自觉地直接开始交代近日习修的获悟。
今日倒是有些安静……
他只好稍稍顿足,温吞着笑问道:“选部剑经而已,犯得着这样沉重?”
忡忡的心思被戳破,裴衍压低的眼帘心虚般掀了起来。
面对师父的发问,他总会条件反射地张口就要回答。
但思绪却仍在无休无止地继续紊乱:剑经乃养剑之本,怎么能不沉重?况且师娘还说、还说此番剑经择取师父无暇陪护,由师哥协同。
师娘口中的师哥,不言而喻。
他很长时间没见过陆双清了,还是难免在触及这个人的一切时,有种被冷焰缓缓灼烫的惊惶。
怎么动怎么不自在,怎么做怎么不得体。
又抑制不住地,就着师父这张与他近似七分相像的脸,想到一个胆大包天的问题:
缘何,陆双清会把自己当做泊春?
因为……像吗?
内心那点儿微妙不安又开隐隐作祟。
他想起师父在受茶后落在耳际干燥而温暖的掌心,想起乍见时师娘热切且温暖的怀抱。
以及很久很久以前,陆双清那个垂着的、复杂的、长久的视线。
也许自最开始,被师父师娘无端溺爱时,他便应该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所占有的一切都太过完满了。
——就好像他的出现,恰恰好把某个存在替代了一样。
反复嚅嗫之下,他的回答竟只给出了几个似是而非的单音。
陆观鱼心领神会,低声继续道,“取到了剑经,为师托人给你铸的剑也能派上用场了。”
浑圆黢黑的瞳仁果真在闻言后懵懂瞠大。
印着段氏灼焰抱日纹的名刺太过显眼,裴衍往来绣春堂不止见过一次,却如何也不敢想,这一柄千金不换的段氏剑是为他求的。
陆观鱼轻轻笑了笑。
虽一直不曾干涉,但他也晓得这两个孩子之间存在龃龉,能理解裴衍闻听安排后的怀怨。
毕竟裴衍是他此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弟子,他如何不想亲手指点他剑经入门?
只是就他现今的身子而言,实在无力。
他欣慰于小弟子眼底无法掩饰的惊异,将自己小小的遗憾压了下去,转而刻意开口,考校起如何养剑、炼剑直至遁剑成丸的种种关窍。
于是,直到排闼要入十二楼听松处,裴衍才陡然发觉,往日山庄往来最络绎的地方,今日竟连一星半点的人影都不见。
蜿蜒层叠的扶梯盘旋而上,楼内中空,两侧次列排开着各式的书架与藏经阁。
据闻,青黄道人开山之时,十二楼听松处原是一根大到足以横绝天地的阔木,为取凿楹纳书之意,将其雕琢成了眼前这栋恢弘的楼屋,并于近天处、入地处、最玄处、中黄处分书此四字,作传世庚续。
最繁荣时,天下文书、功法尽奉纳入此阁为荣。
直至今日,亦常有各路修士投名往来,法宝飞器抟空楼内,人声不绝。
庄内弟子唯有入道后方得以凭手令自由出入,故而,这是裴衍第一次真正身临此境。
一年之中,唯有正旦封楼才会显得寂寥的十二楼听松处,眼下却连械动那般微小的动静都难以听闻。
如深潭般死寂。
二人浅浅的脚步声由木梯铺开,散入层楼间矗立千百年的储书架,荡出一种几乎不可觉察的、沉重的回响。
陆观鱼的声音在熹光照进来的地方响起:“庄主手谕请来的一次封楼,想好好看看吗?”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百竹山庄之外,无论身份地位,请入此楼,俱需提前三月余投名以待纹冬馆阁士校验、审批。
纵这般,每日往来的名仕豪侠亦如过江之鲫,难以试数。
自此番盛况之内完全、彻底地抽出一日来封楼,在他口中轻飘飘的,仿佛浑然不觉大动干戈只为一个后辈择选剑经是什么荒谬的举措一般。
这天底下,应当没有哪一个人能拒绝。
陆观鱼仰目视向阁顶透着苍天的水晶封顶,右手五指翻飞,一个团圆似盘,勾画着如云似水纹路的法阵一点闪着微芒绽开。
碗口大小时,周遭空间曲折了些许,随后青年不徐不疾地启唇:“开阵。”
先是一声清亮的咔嚓声,随后细细密密的齿轮声、法器搓摩声,此起彼伏,火光像烧着了一般,从第一层燎原而上,直到贯穿阖楼,方偃旗息鼓地回落,久久地停在二人驻足的周遭。
整栋楼幡然如活了起来。
裴衍看到满目垒摞的书山。
它们里面有最出色的王国策论,辩驳着薰莸相争与草野屋漏、有最周全细腻的功法心得,从吐纳运气写到破镜化形、有黄土扑朔下黎明众生、更有尸山血海下近乎被断代的过往……
经过了无数人的整顿、归纳、翻阅,它们现在安静地存贮于书架上。
“十二楼不同与山庄其他阁院,所有权直接隶属庄主。”陆观鱼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将法阵递出,“你也是时候该熟悉一下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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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感谢大家的阅读!感谢营养液感谢霸王票投喂=w=虽然晋江好像会自动感谢,但是还是手打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