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万斯年

　　第二天，宋知意的妈妈拿着皱巴巴的现金去住院部缴费时，窗口的工作人员却微笑着告诉她：“女士，宋知意小朋友的账户已经不欠费了，后续的治疗费用也已经结清了。”
　　妇人愣住了，布满老茧的手捏着那叠钱，不知所措：“结、结清了？谁结的？是不是弄错了？”
　　“系统显示是匿名捐赠，具体信息我们也不清楚。”工作人员礼貌地回答。
　　她茫然地回到病房，看着在床上安静画画的女儿，心里充满了巨大的、不真切的感激与挥之不去的疑惑。趁着宋知意去洗手间，她终于忍不住，对着正在窗边晒太阳的夏熙辰小声说出了这件怪事。
　　“……也不知道是哪位菩萨心肠的好心人……我们这……这可怎么报答啊……”她说着，眼眶就红了。
　　夏熙辰听着，脑海里几乎是立刻浮现出傅斯年的身影。他想起了那天傅医生在护士站外短暂的停留，想起了他看似随意却深邃的眼神。
　　他安慰了妇人几句，等她情绪平复后，便拿起手机，试探地发了条消息。
　　今天也要放光芒：傅医生，意意的医药费……是你吗？
　　消息石沉大海，傅斯年没有回复。这种沉默，在夏熙辰看来，几乎等同于默认。他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为宋知意高兴，也为傅斯年这份不动声色的温柔所震撼。
　　下午，他又借着去护士站量体温的机会，和小林护士聊了几句，这才更具体地了解到宋知意家在外地的农村，为了给她治病早已负债累累。但同时，小林护士也带来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消息：
　　“意意很幸运，虽然病情不轻，但她对化疗药物比较敏感，目前控制得不错。最重要的是，如果能找到适配的骨髓进行移植，她的痊愈几率非常大！”
　　这个消息像一道阳光，瞬间驱散了夏熙辰心中因猜测医药费而产生的沉重感。他由衷地为这个乖巧的小妹妹感到高兴，一股强烈的分享欲涌上心头——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傅斯年！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变得无比强烈。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发消息询问，而是怀着一颗雀跃又带着点忐忑的心，第一次主动走向了位于另一栋楼的神经外科医生办公室。
　　他站在那扇挂着“傅斯年医生”名牌的门前，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敲响了门。
　　“请进。”
　　门内传来那个熟悉而低沉的声音。夏熙辰推开门，看到傅斯年正坐在办公桌后，对着电脑屏幕查阅着影像资料。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支向日葵笔，就静静地躺在他的手边。
　　傅斯年抬起头，看到是他，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
　　“傅医生，”夏熙辰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纯粹的笑容，声音清亮地说，“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护士姐姐说，意意如果能找到适配的骨髓，痊愈的几率非常大！”
　　他站在门口，光影勾勒出他清瘦却充满生机的轮廓，眼睛亮得像最璀璨的星辰，急于将这份希望与喜悦，分享给他心中最重要的人。
　　傅斯年看着门口笑容明亮的少年，那带着献宝般神情的“好消息”，让他原本专注于影像资料的冷峻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嗯，那是好事。”他低声回应，目光在夏熙辰带着病态苍白却难掩兴奋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落向他略显单薄的身躯，“进来坐，别站在门口。”
　　夏熙辰依言走进来，有些拘谨地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这间简洁到近乎冷硬的办公室。除了必要的办公用品和医学书籍，唯一的“装饰”似乎就是手边那支向日葵笔，以及白大褂口袋里隐约露出的、宋知意折的那枚小小幸运符。
　　“王主任和你父母谈过了吗？”傅斯年关掉电脑上的影像，转向他，语气恢复了医生的严谨。
　　夏熙辰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点了点头，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嗯，谈过了。说……第一阶段效果不错，达到了‘缓解’。下周，就要开始第二阶段的巩固化疗了。”
　　他说得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恐惧。第一阶段化疗那生不如死的体验——剧烈的呕吐、蚀骨的疼痛、无尽的虚弱——还清晰地烙印在记忆里。第二阶段，据说药物会更强烈。
　　傅斯年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没有出言安慰，那太过苍白。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崭新的、系着蓝色丝带的小盒子，推到夏熙辰面前。
　　夏熙辰愣住了：“傅医生，这是……？”
　　“打开看看。”
　　夏熙辰疑惑地解开丝带，打开盒盖。里面并不是什么昂贵的礼物，而是一些看似零碎却无比实用的东西：一盒高品质的透明保护亮油、几支极细的勾线笔、一小套分装整齐的、色彩更为鲜亮饱满的进口丙烯颜料，以及一小块质地细腻的白色石粉黏土。
　　“第二阶段会比之前更难熬。”傅斯年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难受的时候，如果还有力气，可以试着捏捏这个。新的颜料和亮油，不掉色，也更安全。”
　　他没有说“希望你坚强”，也没有说“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只是默默地，为少年可能到来的、在痛苦中挣扎的时刻，提前准备了一件武器——一件属于他夏熙辰自己的、能够创造美和希望的武器。
　　夏熙辰看着盒子里的东西，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紧紧咬着下唇，才没让哽咽溢出来。他明白，傅斯年送他的不是颜料和黏土，而是一个锚点，一个在痛苦风暴中能够紧紧抓住的、属于他自己世界的锚点。
　　“谢谢……傅医生。”他声音沙哑，将盒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某种坚定的力量。
　　一周后，第二阶段的化疗如期开始。
　　如同傅斯年预言的，这一次的攻击更加猛烈。恶心和呕吐几乎成了常态，强烈的黏膜炎让他连吞咽口水都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身体虚弱到连抬手都无比费力。
　　在又一次吐到几乎虚脱、浑身被冷汗浸透的间隙，夏熙辰蜷缩在床角，视线模糊地落在了床头柜上那个系着蓝色丝带的盒子。
　　他用尽力气伸出手，颤抖地打开它，拿出了那块冰凉、细腻的白色黏土。
　　他没有力气去做复杂的雕塑，只是本能地、反复地揉捏着它。柔软的黏土在他指尖变换着形状，那种真实的、可掌控的触感，奇异地分散了部分对身体痛苦的注意力。
　　他捏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几乎不成形的小猫，又试图去捏一朵小小的向日葵。过程很笨拙，作品也很粗糙，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剧烈翻腾的胃和浑身叫嚣的疼痛，似乎真的被这专注的、微小的创造抚慰了一点点。
　　当傅斯年在深夜轻轻推开病房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少年在夜灯微弱的光线下睡着了，眉头因为不适而微微蹙着，脸色苍白得透明，而他的手边，枕边，散落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小的黏土作品，和他送给他的那支精致的向日葵笔，形成了鲜明又动人的对比。
　　傅斯年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替他掖好被角，目光扫过那些充满生命力的、不完美的小物件。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朵小小的、花瓣都捏得不太匀称的黏土向日葵，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地柔软了下来。
　　他知道，这个少年，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无比勇敢地，与命运搏斗着。而他所能做的，就是为他准备好“弹药”，然后，安静地守护在一旁。
　　然而，疾病的残酷远超乎想象。就在傅斯年离开后不久，夜班护士刚完成一轮巡房，新一轮更凶猛的化疗反应便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
　　药物在血管里灼烧，仿佛带着倒刺，所过之处皆掀起惊涛骇浪。夏熙辰从浅眠中被剧烈的恶心感猛地拽醒，甚至来不及完全起身，就趴在床边吐得昏天暗地。胃里早已空无一物，到最后只剩下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和食道。他整个人虚脱地蜷缩在床沿，像是被暴风雨摧折的幼苗，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单薄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连呼吸都变得细碎而艰难。
　　傅斯年在凌晨时分打卡下班后，鬼使神差地再次绕到了血液科。还未走近病房，他便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了里面忙碌的护士身影，以及那个在病床上痛苦蜷缩、剧烈颤抖的轮廓。
　　他的脚步瞬间定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立刻推门而入，无视了病房内残留的气味，快步走到床边。
　　护士看到他，低声快速汇报着情况。傅斯年没有回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夏熙辰身上。他俯下身，温热干燥的掌心直接覆上少年因用力攥紧而泛白、冰凉的手指，连同那块被他死死握住的黏土一起包裹住。
　　“夏熙辰。”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痛苦的迷雾，“看着我。”
　　夏熙辰艰难地抬起眼皮，视线因生理性的泪水而模糊不堪，却清晰地看到了傅斯年近在咫尺的、专注凝望他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怜悯，只有深沉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难受……傅医生……”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呻吟出声，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巨大委屈和依赖。
　　“我知道。”傅斯年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传递着坚实的暖意，“我知道很难受。忍一忍，我在这里。”
　　他没有说太多安慰的空话，只是持续地给予着这份沉稳的陪伴和物理上的支撑。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那阵要命的恶心和颤抖终于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夏熙辰彻底脱力，倒在枕头上，浑身湿透，精神却因那份始终未撤离的守护而奇异地安定下来。
　　傅斯年这才松开手，细致地替他擦去额角和脖颈的冷汗。
　　“睡吧。”他低声说，“我等你睡着再走。”
　　夏熙辰疲惫已极，闻言乖乖闭上眼，在傅斯年沉静的目光中，紧紧握着那块已带着他体温的黏土，沉沉睡去。
　　这一次，傅斯年确实履行了承诺，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静静地守护着，直到天际泛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