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渡》

作者:苗寨幺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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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归于朴


      第八章 复归于朴

      消息传来时,阳光正在汉江边的湿地观鸟。

      是初春,柳枝刚抽出嫩黄的芽,江水比冬天清透了些,泛着淡淡的青绿。他坐在一个半旧的帆布折叠凳上,脖子上挂着借来的望远镜,膝上摊着一本《鄂西北常见鸟类图鉴》。远处的浅滩上,几只白鹭单腿站立,像沉思的修士;更远的江心洲,有一小群斑嘴鸭在梳理羽毛。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来,是叶知勉发来的微信——一张照片,一行字。

      照片里,一只婴儿的小手,肉乎乎的,手指微微蜷着,正碰触一枚深褐色的桃核。桃核被一根简单的深蓝色棉绳系着,悬挂在摇篮边沿。光线很柔和,是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午后阳光,给桃核镀上一层温润的光泽。可以看清上面缕空的莲叶锦鲤,以及反面那个饱满的“福”字——两年来无数次摩挲,让字口的棱角变得圆融,木色泛出暗红的包浆,像凝结了很久的血,又像陈年的茶垢。

      那只小手,指尖几乎要碰到“福”字最后一笔的那个点。

      文字只有一句:“她伸手第一个触碰的,是它。”

      阳光看了很久。

      没有心跳加速,没有呼吸凝滞,没有那些小说里描述的、看到前任消息时该有的任何生理反应。他甚至平静地放大了照片,仔细看了看婴儿手指的细节——指甲很小,很薄,透着粉红色;手腕处有一圈可爱的肉褶;背景里,摇篮的纱帐是淡米色的,上面印着小小的云朵图案。

      然后他退出图片,回复了一个字:“好。”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她叫什么名字?”

      消息很快回来:“叶浅。深浅的浅。”

      叶浅。一个很轻的名字,像一片刚长出的叶子,不承载太多重量。阳光在心里默念了两遍,然后关掉手机,重新举起望远镜。

      白鹭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江水缓慢流淌,在滩涂上划出细微的波纹。远处有货船驶过,汽笛声闷闷的,被春风拉得很长。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放下了。

      不是那种咬牙切齿的“我要放下”,也不是悲伤无奈的“不得不放下”,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就像冬天过去,冰自然会化;就像春天来了,草自然会绿。那个曾经让他痛彻心扉、让他怀疑自己毕生所学、让他在山间彻夜枯坐的名字“叶知勉”,此刻想起,就像想起一个遥远的老友。你知道她在某个地方好好生活着,你为她高兴,但那生活已与你无关。

      而她,也终于成为了“叶浅的妈妈”。那个曾经在职场雷厉风行、在感情里清醒克制、在人生抉择上毫不犹豫的叶知勉,现在有了一个更朴素也更厚重的身份:母亲。她进入了生命更深的流域,那里不再需要耀眼的光芒,只需要恒久的温暖;不再需要清晰的路径,只需要包容的港湾。

      而他雕刻的那枚桃核——那枚倾注了他所有未说出口的爱、不甘、祝福与告别的桃核——也完成了它的蜕变。它不再是他“苦心”的象征,不再是他情感的墓碑。它只是一枚普通的桃核,被一位母亲系在女儿的摇篮边,成为一个守护新生命的寻常之物。就像老人会给孙儿戴长命锁,就像农家会在门楣挂艾草,没有那么多深刻寓意,只是最朴素的祈愿:平平安安,好好长大。

      阳光收起望远镜,沿着江堤慢慢走。春风拂面,带着江水特有的腥甜气息,也带着岸边野草萌发的新鲜味道。他想起那个山间的夜晚,老者问:“吹嘘是谁?呼吸是谁?”

      是啊,爱是谁?祝福是谁?牵挂是谁?

      这些曾经让他辗转反侧、以为必须由一个叫“阳光”的“我”来承担和证明的情感,其实就像这江风。风吹过竹林,竹叶沙沙响;风吹过水面,泛起涟漪;风吹过他的脸,带来春天的消息。然后风就走了,去往下一个地方。风不曾占有竹林,竹林也未曾留住风。它们只是相遇,发生了一些现象,然后各自继续自己的旅程。

      那么,他曾经对叶知勉的爱,到底是什么?

      也许就像那阵风。它真实地吹过,让两片竹林都发出过美妙的声响,让彼此的生命都因此摇曳生姿。但风总要过去,竹林也总要安静下来,继续向着天空生长。没有谁辜负谁,没有谁亏欠谁,只是一段自然而然的相遇与分离。

      走到堤岸尽头,他拐进老城区。这里还没完全拆迁,许多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红砖楼还住着人。阳台上晾晒着被单、衣服,有些人家在窗台上种了葱和蒜苗,绿油油的。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笑声清脆。

      他租的房子就在其中一栋楼的四层,六十平米,一室一厅,家具简单。钥匙转动,门开,一股熟悉的气息——旧书、木头、以及一点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他脱鞋进屋,赤脚踩在微凉的水泥地上。

      午后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出菱形的光斑。光里有无数尘埃在跳舞,静默而欢腾。

      他忽然想起该整理一下壁橱了。那里面堆着不少从旧工作室搬来的东西,一直没好好收拾。

      搬了把椅子,打开壁橱门。灰尘扬起,在光柱里更加活跃。里面有几个纸箱,上面用马克笔写着“书籍”“资料”“杂物”。他先把最上面的一个拖出来。

      打开,果然是些姓名学的旧书。他已经很久没翻过它们了,书页边缘有些泛黄。他一本本拿出来,拂去灰尘,叠放在地板上。没有留恋,也没有厌弃,就像整理普通的旧物。

      在箱子最底层,他摸到一个硬质的相框。

      抽出来,是一张老照片。塑料相框已有些发黄,但里面的照片还很清晰——是他大概八九岁的时候,和父母在乡下老屋前的合影。

      照片上,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头发梳得整齐,笑容有些拘谨;母亲穿着碎花衬衫,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笑得眼睛弯弯的。而他,站在两人中间,穿一件明显太大的海魂衫,袖子卷了好几道,露出细瘦的胳膊。他笑得嘴巴咧到耳根,缺了一颗门牙,眼睛眯成两条缝。

      背景是老屋的土墙,墙上挂着成串的红辣椒和玉米棒子。墙角堆着柴垛,柴垛旁卧着一条黄狗,正懒洋洋地打哈欠。晾衣绳上晒着被单,被单在风里鼓成帆的形状。远处是田野,绿油油的,天际线处有山的轮廓。

      阳光坐在地板上,就着西窗的光,静静看着这张照片。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童年了。那些在姓名学里挣扎、在都市中浮沉、在情感里颠簸的年月,像一层厚厚的壳,包裹住了更早的那个自己。

      可现在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得毫无阴霾的孩童,他忽然觉得,那才是他最初的模样。

      那时他不知道什么叫“姓名学”,不知道“阳光”这个名字在数理上属于“吉”还是“凶”,不知道笔画里藏着什么“命运玄机”。他甚至不常被人叫“阳光”——在村里,大家都叫他“海伢子”(因为那件海魂衫),或者“杨老师的崽”(他父亲是村里小学的老师)。

      他只是个在泥地里打滚、会追着蜻蜓跑过整个田埂、会被玉米须痒得咯咯大笑、会在夏天的夜晚躺在竹床上数星星数到睡着的孩童。他和小伙伴们在汉江支流的小溪里摸鱼,在秋天的稻田里捡稻穗,在冬天的雪地上用树枝写字——写的也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些歪歪扭扭的“大”“小”“天”“地”。

      那时的他,与万物没有隔阂。土墙是玩耍的背景,柴垛是躲猫猫的堡垒,黄狗是忠实的伙伴,田野是无边的乐园。他没有“我”的概念,他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像一棵草、一块石头、一阵风那样存在着。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有了“我”?

      是上学后,老师第一次在花名册上念出“阳光”时,同学们投来的好奇目光?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名字笔画数“吉利”时的窃喜?是开始用姓名学分析同学名字、获得惊叹时的优越感?是成年后,用“阳光大师”这个名号行走江湖,享受崇拜与供养时的沉迷?

      那个原本与万物一体的孩童,就这样一层层被“名”包裹,被“我”固化,最后变成了一个需要依靠名字来确认自己价值、需要依靠术数来获得安全感的“大师”。

      而所有的痛苦、迷茫、求不得、放不下,都源于这个被建构出来的“我”,试图去占有、控制、定义那些本质上无法被占有、控制、定义的东西——比如命运,比如爱情,比如另一个独立的生命。

      阳光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孩童的脸。

      “复归于朴。”他轻声说。

      不是回到过去——老屋早已拆迁,父母已经离世,那条黄狗早已化作尘土,童年的玩伴散落四方。时间是一条单行线,谁也无法真正回头。

      而是找回那种状态——那种未被“名”所捆缚、与万物无隔的朴素觉知。

      就像此刻,他只是坐在这里,看着一张老照片。阳光照在背上,暖洋洋的;灰尘在光里舞蹈,静默而自由;楼下传来小孩的嬉闹声,远处有收废品的吆喝;自己的呼吸一起一伏,心跳平稳而有力。

      这一切,不需要被命名,不需要被分析,不需要被赋予意义。它们只是如是存在着。而他,也只是如是感知着。

      他小心翼翼地将照片从旧相框里取出来。塑料相框已经老化,一掰就裂了。他不在意,只把照片拿出来,用袖子轻轻擦了擦表面,然后站起身,走到书桌前。

      书桌很简单,只有一个笔筒、一盏台灯、几本常翻的书。他将照片放在桌面正中,没有再用新相框,就这样平铺着。然后他走到厨房,烧了一壶水。

      水开了,他拿出最普通的绿茶——不是名贵的龙井碧螺春,就是本地茶场产的炒青,几十块钱一斤。抓一小撮放进玻璃杯,冲入热水。茶叶在沸水中翻滚,慢慢舒展开来,染出一杯淡黄的汤色。

      他端着茶杯,回到书桌前,坐下。阳光已经西斜,从菱形变成拉长的矩形,颜色也从明亮的白变成温暖的金黄。光正好照在照片上,给那个孩童的笑容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他喝了一口茶。茶味很直接,先是淡淡的苦涩,而后是隐隐的回甘,最后口腔里只剩下清冽的余韵。像极了人生——年少时懵懂无知却快乐纯粹(甜),青年时追逐名利爱恨纠缠(苦),中年时经历幻灭开始沉淀(回甘),而如今,坐在这里,一杯粗茶,一张旧照,一片斜阳,什么滋味都淡了,只剩下此刻的清澈与安宁。

      他忽然想起《道德经》里的话:

      “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谷,是低洼处,能容纳百川。常德,是恒常的德行。朴,是未经雕琢的原木,是万物最初的本真状态。

      做一个天下的山谷吧,接纳一切流入的溪流与雨水,包容一切荣枯与变迁。当你的德行像山谷一样深沉宽广,足够容纳生命的全部——荣耀与屈辱,得到与失去,相聚与别离,爱与遗忘——那时,你便自然“复归于朴”。

      不是变得幼稚,而是历经繁华后的返璞归真;不是逃避复杂,而是能穿透复杂看见本质的单纯;不是否定“名”的存在,而是不再被“名”所困,能在“名相”的河流中,触碰到那如如不动的“朴”之岸。

      阳光又喝了一口茶。茶已微凉,苦味更显,回甘更慢。

      他看着照片上的父母。他们一生平凡,父亲教了一辈子书,母亲种了一辈子地。他们的名字——杨文渊、周秀兰——在姓名学上或许平平无奇,但他们真实地活过,爱过,劳作过,养育了一个孩子,然后平静地离开。他们的生命,就像汉江边最常见的鹅卵石,被时光的流水打磨得光滑圆润,最后沉入江底,成为河床的一部分。

      而他自己呢?曾经以为自己是浪尖上最耀眼的那朵浪花,要冲上最高的天空。如今才明白,浪花终要落回江面,汇入洪流。而真正的归宿,或许是成为河床的一部分——沉默,坚实,托起所有经过的水流,却不试图留住任何一滴。

      窗外的光线越来越暗,金色褪成橘红,又染上淡淡的紫。远方的武当山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像一尊巨大的、沉思的剪影。

      阳光没有开灯。他就坐在渐渐浓重的黑暗里,手中的茶杯已凉透,茶味散尽,只剩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植物清气。

      他看着桌上那张照片。在最后的余晖中,照片上三个人的笑容渐渐模糊,融进一片温暖的昏黄里。然后,光完全消失了。

      黑暗降临。彻底的、温柔的黑暗。

      他在黑暗里静静地坐着,呼吸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说:

      “爸,妈。”

      “海伢子……回来了。”

      声音很轻,很快消散在黑暗的空气中,像一阵风吹过空谷,没有回音。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落到了实处。

      就像那枚桃核,终于找到了它该在的地方——不是在他的掌心,不是在展柜里,而是在一个新生婴儿的摇篮边,被一只小手轻轻触碰。

      而他,也终于回到了自己生命最原初的“朴”——不是孩童的天真,而是成年人历经千帆后,主动选择的简单与真实。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城市灯火次第亮起,汉江成了一条流淌的光带。远处,有夜航的船缓缓驶过,船灯在江面拖出长长的、破碎的光痕。

      他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洗净杯子。打开冰箱,拿出剩菜剩饭,准备热一热当晚餐。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

      在每一个朴素的当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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