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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醋水晶脍与金汤玉片(下)
当松泉将这热气腾腾的食盒,摆到沈恕床前的案几上时,窗外天色已过申时。
松泉忐忑地摆好碗碟,端起那碗温热的杏仁粥喂到他嘴边。
沈恕目光落在这满桌的珍馐之上,胃部传来一阵痉挛。
这种充满规劝、逼迫进食的方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是个废人,这是他必须完成的任务,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他这个废人必须尽快康复。
可是,如何康复?三个月过去了,他分明连最简单的靠自己力量起身也办不到……
“侯爷,多少用些吧。”
“恕儿,你怎么又吐了,你这就这么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
“兄长,为了沈氏,您必须尽快好起来。”
“哥哥,你不吃饭,你不乖!”
……
数道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嗡鸣,他闭上眼,嘴唇紧抿,无声拒绝。
松泉知道夫人对侯爷似乎是不同的,壮着胆子低声道:“侯爷,您清晨用的粥既顺当,这碗也多少用些吧。”
这句话无比精准地挑动了沈恕脆弱紧绷的神经。
一股无名火骤然窜起,烧得他心口发闷。
“拿走。”他声音暗哑,带着压抑的火气。
松泉自知坏了规矩,噗通跪地:“侯爷……”
话音未落,沈恕猛地抬手,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一挥!
“哐当——!”
瓷碗碎裂,粥羹四溅。
沈恕剧烈地喘息着,脱力地陷回枕间。预期的快意并未到来,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连发泄,都如此徒劳。
林知微刚踏进门槛,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顿住。她看着满地狼藉和床上那个如同困兽般喘息的男人,惊慌失措的瞬间,几乎让她立刻转身退出去。
但她立刻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对脸色煞白的松泉轻声道:“先出去,这里我来。”
室内只剩下两人。
林知微的目光从他因激动而起伏的胸膛,移到他剧烈颤抖后无力垂落的手上。她瞬间明白了——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不是粥的问题,是“喂粥”这个行为本身,激怒了他。
那里面蕴含的怜悯、规劝和如履薄冰,像针一样扎在他骄傲敏感的神经上。昨日和清晨的成功喂食,或许恰恰在于她那份自然、不经意。
她没有先去收拾狼藉,而是走到案几前,背对着他,自顾自地将有些油腻的菜肴拨回食盒,只留下那碗金汤玉片和一小碟糖醋水晶脍。
然后,她做了件让沈恕意想不到的事。她自然地坐在床沿,拿起银箸,夹起一片水晶脍送入了自己口中。
“唔,酸得挺正,正好开胃。”她品了品,像是随口点评。
这个全然无视他方才暴怒的举动,让沈恕愣住了。浑身竖起的狼狈尖刺,仿佛闷头撞入柔软的云絮,竟无处着力。
她这才夹起另一片,稳稳地递到他唇边。她的目光甚至没有锁在他脸上,而是随意地看着别处。
屈辱感再次涌上。她把他当什么?一个需要哄骗的孩童吗?
他紧抿嘴唇,用冰冷的眼神拒绝。
“不吃?”林知微收回手,并不意外,反而将筷子放回他手边的案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那就饿着。”
她起身,终于开始蹲下收拾那些碎瓷。她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声音竭力维持着平静:“侯爷,您有摔碗的力气,很好。这说明您的手还能动,臂膀还有力量。”
沈恕瞳孔微缩。
“但把力气用在驱逐唯一能与你携手并进的盟友身上,”她抬起头,此前强压的惊慌与委屈,在她眼底凝成清亮的水光,直直迎上他的目光,“当真愚蠢。”
“盟友?”他终于开口,声音因愤怒虚弱而嘶哑,带着极致的讽刺,“你也配?”
“我不配吗?”她毫不退缩地反问,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哽咽,“那谁配?是摔了碗就跪地发抖的松泉,还是只会说‘为了沈氏’却没问过你疼不疼的族人?至少我能让你清晨吃下半碗粥,能在你摔了碗后,不跪不劝只跟你说句‘活下去’”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他试图掩盖的真相上。
一股暴戾的冲动让他想再次挥开眼前的一切,想用最伤人的话让她滚出去,让她知道谁才是主宰。
可当他的目光触及她那泛红的眼圈和倔强的眼眸时,那念头竟卡住了。他仿佛能看到,若他真那么做了,这双眼睛里刚刚亮起的微光会瞬间熄灭,她会恭敬地退出去,然后……或许就再也不会以这样的姿态走进来。
他不能。他不能吓跑她。
这个认知让他沸腾的怒火骤然冷却,只余无力掌控的虚脱。
狂怒未熄,恐慌又生,两种情绪在他胸中凶狠地撕扯着,几乎要将他分裂。他死死地瞪着她,下颌绷得发痛,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没有硝烟的战争撑破。
林知微将他所有的挣扎看在眼里。她没有再逼迫,只是端起那碗已经温热的金汤玉片,用汤匙搅了搅,再次递到他唇边。
“活下去,侯爷。”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们得一起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自从这张床上站起来,不再让旁人指着脊梁说靖安侯是个废人。”
她精准地劈开了他所有自怜与伪装,将一个“破局者”的姿态,摆在了他的面前。
她不是在请求他的垂怜,而是在宣告她的入场。
沈恕闭上了眼。
他能感觉到那勺羹汤就悬在唇边,能闻到她身上带来的、与满室药味截然不同的暖香。
时间仿佛停滞。
他终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的疲惫与屈从,微微张开了嘴。
他吃了。
温热的面片滑入喉咙,有效地压下了胃里翻搅的不适。静待片刻,预想中的呕吐感没有上涌,身体反而叫嚣着获取更多。
当他咽下第一口时,清楚地看到,林知微着捏着汤匙的手指松了松,绷直的脊背也悄悄塌了半分。
原来,她也在紧张。
这个发现,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屈辱。
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落在她方才收拾碎瓷时,指尖落下的红痕处。他抬了抬手指,很想碰一碰那道痕,又猛地收回,藏进锦被里。
在林知微递第二口金汤玉片时,沈恕突然偏头,粥汁洒在嘴角,他没像之前般暴躁,反而哑着声音说“慢些”,然后主动朝着水晶脍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林知微眼中亮得像盛了日光,先拿帕子仔细替他擦拭唇角,而后夹起水晶脍送到他嘴边。
他吃得不多,但之后的每一口都安稳地咽了下去。
内室一时只剩下碗碟碰边的轻响。
她转身放下空碗时,沈恕的手指在锦被下蜷了蜷,想问问她指尖的红痕疼不疼,又想提一句水晶脍的酸气正好,话到嘴边却卡住,只盯着她的背影发愣。
松泉拎着食盒悄然退下。
她凭窗而立,望着院中暮色。
他闭目不语,她的话像钟罄余震,挥之不去。
直到门外传来松泉刻意提高的通报声,才打破了这满室寂静:
“侯爷,夫人,李医官到了。”
“请进来吧。”
李医官瞧着不过二十出头,身着半旧官袍。他脚步匆匆赶来,先对榻上的沈恕恭敬一揖,又林知微行了礼,而后才坐下。
放下手中医箱,他以三指轻轻搭上沈恕手腕,指腹贴着脉搏细细探查。不多时,他便蹙眉沉吟,照本宣科叽里呱啦说了一番“邪风郁表、正气亏虚”的套话,提笔斟酌是否要冒险修改,那吃了数月的由院使大人开的老方子。
林知微站在一旁,敏锐地注意到沈恕搭在锦被上的手,在听到“邪风郁表”时微微蜷紧,唇色也愈发苍白。她心知他此刻定是极为不耐与反感。
“医官请慢。”她温声开口,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她看向沈恕,话却是对太医说:“侯爷近日脾胃极弱,清晨用上半碗粥已是极限。此前汤药喂下,不过一刻便会引发呕吐。这药若真有效,侯爷何至于此?如今连水米都难进,再灌这穿肠毒药,是嫌他走得不够快吗?”
她顿了顿,目光恳切:“侯爷今日寒气入体,引发高热,便是由擦拭降温和食疗的法子,热度渐退,未再反复。妾身想着,可否暂缓部分汤剂,先以易克化的药膳饮徐徐图之,待胃气稍复,再行斟酌?”
沈恕听见林知微精准说出清晨半碗粥的细节,眸色软了些。她观察得细致,更懂得把握时机。
李医官先是一愣,立刻伸手再度探向沈恕的额颈,确认温热正常。
他心下恍然:难怪!院使大人的方子益阳峻猛,易致“正邪交争”而持续高热,最耗元气。夫人那番擦拭与食疗,恰是扑灭了这部分邪火,令阴阳重归平衡之境。
高热既退,便是转机,加之他资历尚浅,平日只有听训的份……再一想院使大人那句“尽人事,听天命”的叹息,心头一动,竟生出几分借势的胆量。
他放下笔,搓搓手,语气为难:“夫人有所不知,这药方是我们院使大人亲定,下管实在……”
林知微眉头微挑,状似强硬道:“夫君都瘦这样了,还灌什么药?若院使大人若问起,就说是靖安侯夫人强行停药…”
李医官目光炯炯。
林知微继续试探:“而且,她还强迫你,交出了珍藏的食疗方子。”
李医官这才“屈辱”点头,提笔道:“夫人明鉴!既然如此,下官便直言了。”
他看向林知微,如同在黑暗中独行已久,终于见到了同路之人,语气都带上了几分遇到知音的激动:“譬如这剂中的黄连,便可暂以石斛替代,药性温和,更能养阴益胃。下官这里有几个食疗方子,正合此理……”
他认真地说起了山药如何健脾胃,秋梨如何润肺燥。林知微听得专注,不时点头。
沈恕靠在引枕上,看着这两人,竟当着他的面合谋,将他那些名贵药材安排的明明白白,转而讨论起萝卜白菜的好处来。
一种荒谬又新奇的感受,驱散了连日来萦绕不去的药石阴云。
他静静合眼,耳边是她与医官关于食材火候的细致商讨,这絮絮叨叨的琐碎平常,在几天前只会让他觉得聒噪难忍。
如今竟让他连日来紧绷的神经悄然松弛,更令他惊异的是,那股盘踞胸腹、时时欲呕的浊气,竟也在他们对一餐一饭的细细规划中,被悄然抚平,终至消散。
只是,她的笑声裹着暖意,连尾音都软乎乎的,偏那医官因激动而略微提高的音调,如沙子般粗粝,直往耳朵里钻,又搅得心里刺挠。
李医官留下食疗方子,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他在垂花门前拱手:“夫人留步,今日一席谈,受益匪浅!五日后复诊再会!”
“李医官慢走,五日后我定备好茶点,恭候大驾。”林知微含笑回礼,目送他离去。
她带来的暖意,连同她发梢的淡香,仿佛还萦绕在这清冷的病榻之间。一种陌生的、蛮横的念头就此滋生:这点来之不易的暖,合该只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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