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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莹莹玉环
兴平元年的那场饥荒,是作为未来人的夏侯涓第一次摆脱穿越的惊讶和好奇,感受到属于东汉末年这个乱世的动荡不安。
最开始仅是平民百姓,收成寥寥,没有多余的钱银购米买粮。
而后轮到乡绅、稍富庶的人家,诸如夏侯氏这般,饥一顿饱一顿。
再是勋贵,达官显赫世家,每日过得紧紧巴巴。
随之便有平民饿死,原本喧闹繁华的谯县街上只余满目的荒凉和阴森森的死气。
夏侯涓被禁止出门。
但不足半月,他们夏侯氏不得不跟随出城觅食的百姓,涌入城郊,寻找一切还可以食用的物品。
野果、草木、树皮、树根……
到后来,只见整个谯县城郊千里荒芜,无草也无木,满地都是堆积的白骨。
那些惨白的骨头上全都没有皮肉,因为他们才刚一死,便有无数迫不及待的饥民将它们剥皮拆骨,吞咽进肚。
有些还是他们的父母儿女。
夏侯涓起先看到这些景象,还会涕泗横流、呕吐不止。然而渐渐地,她不仅再没有东西可吐,还习以为常,甚至能一边看着别人分食尸体,一边大快朵颐地啃嚼树根。
直至整个夏侯氏全族只剩下一棵榆树树根。
夏侯渊将树根熬成了汤,族老们一碗,年轻力壮者一碗,再是妇孺。到夏侯涓和夏侯霖面前时,只剩下最后一碗。
长久的饥饿,致使夏侯涓在那碗腥苦的树根汤里看见和闻到从未感受过的美味。
夏侯涓正想去接过那汤碗,小丁氏一把抢了过去,塞进夏侯霖手中,说道:“霖儿,快吃,吃下去就不饿了。还能再坚持许多日,很快,很快朝廷的救济便会到了。”
小丁氏不动,夏侯渊仍在犹豫这碗树根汤给谁。但夏侯氏一动,夏侯渊坚定地说着:“夫人,将这碗汤给涓儿吧。我胞弟他临终前就留下这么唯一一个女儿。我们是她的伯父伯母,不能将涓儿弃之不顾。”
小丁氏的内心早已被折磨得脆弱不堪,只这一句,她便疯魔似地将捧着树根汤的夏侯霖紧紧抱在怀里,嘶声力竭:“霖儿是我们的亲生儿子,你又怎么能忍心弃他不顾?我不管,我只要霖儿他活。”
小丁氏边说着,边抽出一只手,推着夏侯霖手中的碗盏,逼他快些食用。
夏侯霖却是蓦地撇开小丁氏,将碗盏递给夏侯涓,一字一顿:“阿娘,上一顿树根我吃过了,这碗就留给妹妹吧。”
夏侯涓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夺过那碗盏便狼吞虎咽起来。
饶她灵魂本已是个成年的女子,可正因为已然成年,变得世俗、自私,在无穷无尽的饥饿和生存的危机面前,她只想要好好保全自己。
夏侯渊承诺,很快就会找到新的食物。
然而一连几天过去,没有任何收获。
夏侯霖饥饿而死。
小丁氏紧紧地抱着夏侯霖已经僵硬的尸身,那一瞬,望向夏侯涓的目光中只余夏侯涓此前从未见过的痛恨和怨毒。
夏侯涓也是在同样一刻,恍然,因为自己的自私,害死了一个内心良善的孩子。
更让小丁氏崩溃的是,就在她痛哭、谴责过后,年长的族老们规劝她:“既然霖儿已经没了,与其让他的尸身腐烂,为野鸟所啄,不如……”
那一天,夏侯涓再一次呕吐不止。
……从过往的回忆中抽身,夏侯涓定定地看向面前的张飞。
张飞观察她的神色,恍然这是于她伤痛的事情,害怕自己引得她不悦。
可她表面云淡风轻。越是如此,张飞越惶恐,着急地说道:“我是想告诉你,那明明是你还很小,自己也无法决定的事情。本就是你伯父坚持要你先活下去,他们凭什么将其他人的死责怪到你身上?”
夏侯涓仍没有开口。
张飞又道:“莫说你当时只有七八岁,便是如今,我像你一般经历饥荒,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抢过那碗树根汤,自己吃光。”
张飞的目光异常坚定。
夏侯涓的神色这才稍有松动,淡淡地看着张飞,不徐不疾地开口:“感谢张将军宽慰我的好意。但是这件事情,我无须任何人的开导。”
此言一出,倒叫张飞语噎起来。
怎么不是触动或者宣泄,而是不咸不淡地告诉自己别管?
张飞尴尬地眺望了一会,伙计上酒食的速度。继而迟疑了半晌,又说:“前番因我的鲁莽,致使你回夏侯氏参加宴飨。我并非有意撞见你的窘迫,实是担心你为老妇所欺,这才四下寻找。”
重提三日前的宴飨,张飞摒弃愠恼,冷静下来,更满是对夏侯涓的歉意和心疼。
夏侯涓犹豫着也道:“我明白张将军的好心。当是时,也是自己失态,才口不择言说了一些冒犯的话。还请张将军勿要见怪。”
“是指我高看自己的那句吗?”张飞开心地汲汲询问。
夏侯涓不能理解地望他。
张飞又恢复平静,继续往下说:“我的心意,想来夏侯女郎也明白。但我并非是想趁人之危,以此胁迫女郎,只是想给女郎一个选择。女郎不用担心,你我之间,全凭你自己是否愿意。”
说到这里,张飞和夏侯涓之间,就算是说开了。
夏侯涓也总算觉得,张飞到底和孙铁牛是不太一样的,他是尊重自己的君子之爱。
随之,夏侯涓对张飞微微扯了扯唇。
见此神态,张飞更是高兴又道:“那女郎就算是原谅我,与我和好了?”
夏侯涓点点头。
张飞立马站起身,激动地继续说:“女郎在此稍坐,吃些酒食,我去买样物件,马上回来。”
夏侯涓仍是不太明白张飞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但张飞早已转身,先是大步流星,而后匆匆地跑出去。
新岁望了,没忍住道:“他这般年岁,怎么还像个愣头青一般?”
夏侯涓望着新岁摇了摇头,示意新岁不可在背后说人坏话。
但她自己想着想着,竟是比新岁还要先笑出来。新岁跟着她,自然是前仰后合。
不一会儿,张飞果然就回来了。
夏侯涓和新岁正在用糕点。夏侯涓咬得小口,樱桃小嘴微微张阖,吃相十分斯文。看得张飞光是远远地欣赏,就在酒肆门边伫立了良久。
到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前瞻仰。
他递出一个漆木的锦盒到夏侯涓面前。夏侯涓看着愣了愣,不明所以地询问:“这是?”
张飞献宝般地道:“我之前在来的路上,一见这物什,就觉得十分适合女郎。也是因三日前,在夏侯府见过女郎稍稍打扮,便觉得女郎天生就该穿金戴银。可是女郎雅致,大抵会嫌金银俗气,我便选了这个。”
张飞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只温润纯洁的和田玉镯。
新岁先是碎碎念:“这你就不知晓了吧,我们家女郎就是这么俗气,喜欢金银。可是她穷啊……”
然而,话音未落,望见那和田玉镯,新岁惊讶又道:“好干净的和田玉,比女郎你有的那些玉器,都要上乘。这个镯子不便宜吧?”
夏侯涓于是回答:“张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东西我不能收。”
张飞却是硬又往她面前推,嗔怪:“不是说过和好了吗?为什么连一件礼物也不愿意接受?即便女郎瞧不上我,那我们自密林里不打不相识,又一起用过饭、吃过宴飨,我还见过女郎好几次狼狈的情状,怎么也算女郎的朋友。这玉镯便算是我与女郎赔罪了。”
夏侯涓仍是蹙眉推拒:“太贵重了。”
张飞接着道:“那就不仅是赔礼,还是谢礼。就当是我感激女郎此番陪我出门挑选物产。”
夏侯涓还想摇头,张飞更坚决:“若是女郎实在不收,就还是觉得我张飞张翼德是见色起意的登徒子,品行卑劣,不堪信任。”
夏侯涓:“我……”随之,她叹了口气,忖度自己拗不过张飞,便接受道,“那好吧,涓多谢张将军赠礼。”
她伸手,欲去接过那锦盒。
张飞却是往回一缩,不容置疑:“这锦盒便不要了。我送女郎谢礼,是希望女郎直接戴在腕间的,而不是用一个木头盒子遮挡在那里,当作没用的摆件。”
新岁咋舌:“和田玉镯还能是无用的摆件?随便典当也值不少钱银。”
夏侯涓犹豫再三,还是顺从张飞的要求,拿起那玉镯在自己腕间带上。
出乎意料的是,玉镯的大小竟正正好好。照理来说,夏侯涓比寻常女郎要消瘦些,手腕的尺寸该更小。
大抵是他拉拽过自己的缘故,偷偷记住了自己手腕的粗细。
夏侯涓不着痕迹地稍稍观察了张飞一会,没曾想,他长得魁梧高大,乃至有几分粗犷,竟还如此细心。
眼见那纤细,仿佛一折就会断的腕子,上面有一个洁净、配得上她的玉环束缚,看起来也总算坚韧不少。
张飞喜笑颜开。
他情不自禁地呢喃:“等以后你嫁给我,与我熟识了,什么和田玉镯,就是天上的星星做成耳铛,我张飞张翼德也想办法给你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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