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月下

　　待众人退去，谢知翊这才微微福身：“见过殿下。”
　　顾钧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十余年不见，你变了不少。”
　　谢知翊一笑：“何来十余年，前些日子不还见过吗？”
　　顾钧也笑着摇头：“你当真是同胡妇所言一般，半分不似意容夫人，嘴上不肯饶人的。”
　　胡妇是谢知翊在南坞时，江家的管事仆妇，意容夫人牵挂孩儿，胡妇也常常来信禀告，吃穿用度，身量行动，一字一句，恨不得日日记录，还年年着画师描画像一幅，寄给意容夫人，聊抚相思。
　　“我阿娘性子温婉，我未养在她跟前，在南坞野惯了，自不似她。不过殿下倒算是我阿娘抚育的，可这性子怎的也不似她？”
　　她这话逾距，顾钧却不甚在意，甚至想起了往日时光。
　　他母妃当年宠冠后宫，却因故早逝。他也倍受先帝喜爱——一面是因着这是他与最爱的宠妃之子，一面也因为先淑妃早逝，先帝震痛，将对爱妾的喜爱转嫁到了儿子身上。宫中太后——彼时的皇后将他接过养在膝下，却暗中苛待，恐他危及皇长子地位。他从未在太后身边得到过母爱，而先帝也因政事繁忙，少有亲自管教他的时候。宫中几年时光，身边伺候的人成千逾百，而他竟是孤身一人。
　　直到有一次，他与皇长子言语有逊，打将起来，储君年长他十余岁，业已成年，他半分便宜也讨不到。皇后急急赶来，只管护着她儿子，冷言冷语一番后抛下他走了。路过的镇西将军见到了，站在桥上笑，他年少性急，冲过去要找人拼命，却被轻松制住。那时镇西将军已四十有余，见他毫无章法地胡乱打来，嘴里笑着：“信王殿下这点子功夫，连储君都打不过，和臣打，那更毫无胜算啦。”他不服气，又胡打一通，非但没打着镇西将军一下，还将自己累个够呛。而镇西将军似是同他玩闹累了，出手朝他肋下击了一掌，彼时未觉多痛，第二日竟连床都下不得，翻身都无法。待他伤好，第一件事，便是求先帝旨意，要入军，还要去镇西将军带领的威武军中磨砺。
　　镇西将军待他真好，随时带在身边教导，吃住都同他一处，归家时也带着他。那时意容夫人生谢知翊时落了病根，身体一直不大好，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抱着小小的谢知翊在院子里看他习武，给他纳靴。谢知翊年纪小，活泼好动，有一回趁看顾她的女使不注意，晃晃悠悠走到习武台下，他耍刀时没收住力道，一刀劈下，反应过来时，刀锋已落在小知翊面前，将她的袖子划开一个口，手臂上留了一道长长的疤。
　　再后来没几个月，镇西将军谢武不知何故，恶病缠身，久治不愈，先帝赐了许多医倌良药都不见起色。榕姨娘献计，说请个巫医一试，他年纪尚小，和谢家也无甚关系，做不了谢家的主，心里虽是百般不信，也无话可说。巫医请来了，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又是跳舞又是祈福，最终道，是三小姐同家主相冲，需得让三小姐献命。意容夫人自是百般不愿，最后谢骞也妥协，以将谢知翊送回南坞江家结束此事。说来也奇，谢知翊送走后的第二月里，镇西将军当真好起来了，不过月余，能下地走路，三月后，又变回那个威风凛凛的镇西将军了。
　　对于因自己害病，使得亲孙女被送走一事，谢武一直耿耿于怀，觉得对不起孙女，也对不起儿媳，几番动过把谢知翊接回来的念头，还是意容夫人性软，道是为着翁父的身体，就此放下。
　　谢知翊被送走后，意容夫人把一腔慈爱全给了他，他也常住将军府，连自己的府邸都鲜少回去，偶尔进宫赴家宴，竟觉得还不如在将军府自在。再后来，先帝薨逝，不过几年时间，亦师亦父的镇西将军也陡然辞世。他自请出征才两月，又在军中得知意容夫人病体拖沓数年，诞下一子后，自己仙去了。偌大的天下，又只余他一人。
　　思及此，顾钧回身一笑，自顾自道：“如今可不算我一人了。”
　　谢知翊有些莫名，见他前言不搭后语，却没发作，好言道：“那日多谢殿下搭救，幼弟也好多了。”她谢的是两件事，顾钧听懂了。
　　“我私自求娶，未问过你的意见，你怪我吗？”
　　谢知翊笑：“不怪。”
　　“人人道我暴戾无常，你不怕我吗？”
　　谢知翊奇怪道：“身为武将，前线杀敌，若慈悲济世，如何统帅三军？旁人道你暴戾，却不知那边关，若养不成你这样的性子，便会没命。莫不是我方才同殿下呛声，殿下想借此言威慑我罢？”
　　顾钧摇头。
　　“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不甚明白。”她没说臣女，顾钧有些高兴，如此便知，她是真心把两人放在一处，不似旁的，令她不快。
　　“你说。”
　　“此前殿下可见过我？”
　　顾钧回想一下，此前几面，都是他在别处看她。南坞相见那次，他扮作胡商，恐她至今不知那人是他。说来两人碰面，还真是只能从前些日子那次算起。未免她追问，他答：“除却幼时情分，你离开洛京后，便无见面的缘分。”
　　“如此说来，殿下也不甚了解我，那殿下求娶我，我可是有些惶然了。”
　　谢知翊顿了顿：“殿下约是念着我阿娘和幼时情分罢。我这人生性叛逆，不爱听话，南坞没有我没惹过事的地方，没有我没得罪过的人家，将来若是成婚，免不了给殿下惹麻烦。若殿下觉着这情分比将来几十年都大，我自无话好说，若殿下心中这情分只是堪堪一望，那还请殿下退婚罢。”
　　顾钧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正色道：“只要不弑君，不要我为了你改朝换代，你捅下天大的篓子，我也给你收拾得干净。”
　　谢知翊被他的话逗得一笑：“若我真想弑君呢？”
　　顾钧沉吟一阵，不等他答，谢知翊接着说：“行了，你莫答了，你答了我也不敢听，我这话是大逆不道的，不过现下只有你我二人，你便当听个玩笑去罢，此后你我皆不再提此事了。”
　　顾钧点点头。
　　“我要说的已说完了，你可有话对我说？”
　　顾钧想了想：“我求娶你，只因我真心悦你，不因你的身份。你或许不知，但我那日在城郊认出你，便已下定决心往后都要好好照顾你。”
　　谢知翊被他突如其来的言语惊住了似的，好一会儿没个反应。
　　“嗯，我知道了。”谢知翊答得略有些心虚，随后立刻道：“你我待在一处，时间久了也不妥，你还是先回吧。”
　　顾钧笑，她如今说话都是你啊我的，可见是彻底没了身份顾忌，于是抬手抚了抚她的右臂，说着好，召惊风一道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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