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窕窕,帮我
春和景明,柳丝晃荡,坊间人流络绎不绝,雾气蒸腾。
马车停在永安坊口,蒋崇年撩帘,长腿一迈利落下车,而后问马夫取来脚凳,才朝马车内的女郎一脸无奈道:“谢蝉,别想了,快下来。”
方才那意外的一巴掌后,谢蝉乌黑的眼睛更是亮极,心思浮在面上,还自以为隐秘地偷偷瞥他,蒋崇年顶着她灼灼的目光,还要装作没看见,一路坐如针毡。
丛月率先下车,谢蝉满脸不高兴地搭着丛月的手也走下来,蒋崇年则不动如山,双手抱胸,面不改色地又重申一遍:“想都别想。”
旁人一听,又瞧雪人似乖巧的女郎神情戚戚,好不可怜,还以为是她看上哪样零嘴,做哥哥不给买,便插嘴道:“女郎想买什么便买,你这个做兄长的,莫不是舍不得不成?”
蒋崇年一个眼神逼退那人。
那人愤愤走远,丛月站在自家女郎身后,垂头敛目,大气不敢出。
那哪是什么零嘴呐。做奴婢的,嚼舌根是大忌,面上也得不露差错,主人不需要时,就当自己不存在,由是她心里都快吵翻天,面上仍绷得紧。
谢蝉自是不知道她心中如何想,只努嘴道:“不想就不想,那么凶做什么。”方才看他神情,不也挺喜欢的么。
然而在蒋崇年警告的目光扫来时,谢蝉还是乖乖收了心思,安份跟在他身旁,一齐朝天香楼走去。
自十三年前先帝平定四方,大周与邻邦通商日益繁盛,京都更是成了天下财货汇聚之地。街边的商贩支着摊子,有的摆着自家绣的绢帕、香囊;有的摆着芦草编的精细小玩意。
谢蝉每过一摊便要停步,蒋崇年从不催她,只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待她转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便自然地掏出铜板递过去,动作熟稔得像是做了千百遍。
忽而,一阵整齐厚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蒋崇年个子高,自然看得远。他抬眸便看到长街尽头涌来一列兵卒,他们身披甲胄,腰佩长刀,不似金吾卫的人。
兵卒驱散围观人群,径直朝坊中张榜处去。
这是要张榜了。人群便一窝蜂围上去,谢蝉看见热闹,也扯着蒋崇年走过去。两人站在人群最外侧,蒋崇年凝眉仔细看了眼。写有榜文的纸张糊在张榜处,避免有不识字的人,那士卒还大声朗诵了一遍。
榜文大抵讲的是,边关战事吃紧,朝廷破例征兵,广召天下忠勇之士,有志者皆许报效。
兵卒声音落后,人群泛起骚动,有人踮起脚朝榜文看得更仔细,也有人面露惶恐,朝邻人道:“边关竟严重到这种地步,要在京都征兵了么?”
“慌什么,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干我们老百姓什么事。”
也有人心中蠢动:“不过朝廷给的奖赏倒是不错。银十两,免赋税,还能授官爵。”
“你想去?那可是战场,死人同喝水一样容易,若想找死便尽管去吧。”有人听见,冷冷嘲讽了句。
谢蝉听完心里轻轻一沉,下意识看向蒋崇年。
他浑然未觉,瞳孔微缩,目光死死锁在榜文上的黑字,指节无意识地攥紧,好似盯上猎物的猎豹。
朝廷当下征兵,对蒋崇年来说,是最好的破局之法。
少时,蒋元不让他练武,蒋崇年便趁他不在,去找武营里的叔伯偷师,某日不慎被他发现,蒋元怒气难遏,当即将他顶水的铜盆摔碎,再划烂他的沙袋,又折了他的长枪,关在祠堂里家法打了几顿。
第一次见谢蝉时,腿就是那般瘸的。
认识谢蝉后,他拿出谢蝉的名号,才免了蒋元好几顿打,也能在院子里光明正大地练武。
蒋崇年不明白,蒋元自己都上过战场,为何偏偏要拦他建功立业。
龟缩在这金玉繁华的京都,久而久之,这里的人性子都被温香软玉磨软,为权势是尊。蒋崇年从小看人卑躬屈膝,下定决心不要做这样的人,他要去驰骋疆场,在马背上血与肉的较量,才不枉活这一遭。
众人好没意思地散去,只留下两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谢蝉担忧地看着蒋崇元,他好似失了魂,就那样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心中隐约猜到他的想法,慌乱地扯了扯他的袖袍:“蒋崇年,走了。”
蒋崇年这才回过神来,眼神里神采慢慢收敛,却依旧紧绷着下颌,沉默跟着谢蝉走进天香楼。
天香楼的掌柜眼尖手快,对京中贵人如数家珍,见到二人,忙亲自上前,弓着腰,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蒋郎君、谢娘子,两位雅间请。”
若是平常,蒋崇年还会笑着搭上两句话,此时却没甚心思,他长眉紧拧,神情凝重,谢蝉见状,替他朝掌柜道谢寒暄几句,再随便点了些常吃的菜。
事先说好的甜食如今也吃不下去了。
待掌柜关上门,门外的喧闹声褪去,谢蝉坐在蒋崇年对面,看到他手指在桌面不自觉摩挲,动作满是焦躁。
她知道蒋崇年看到那榜文时想做什么。
他想应征。
谢蝉本该为他高兴,蒋崇年从小就想做将军,被蒋伯父百般阻挠亦义无反顾。
在京中的日子,他就像笼子里被困住的鹰,过得浑浑噩噩,如今终于有个机会能崭露头角,谢蝉明白他的心之所动。
“蒋崇年,你想去么?”谢蝉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颤声问道。
他想去,也必须去。
蒋崇年抬眼看向她,眼底的犹豫散去,目光坚定,朝她点头,声音沉稳:“我必须去。”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谢蝉,用恳求的语气同她道:“窕窕,你会帮我保守这个秘密的,对吗?”
谢蝉没说话,揪着衣裙默默避开他的视线。
蒋崇年终于要实现自己的志向,她是为他高兴的,可旋即另一种令人恐慌的念头涌上来。
若蒋崇年回不来了,怎么办?
战场刀剑无眼,谁也没法预料蒋崇年能活着回来。
她不出声,蒋崇年神色不免失望,脑中却在飞速运转,已经在拟定接下来的计划。
朝廷征兵定然经由兵部,他若自己报名,一定会被蒋元拦下来,只有去寻宋时危帮忙。
而平日里还需要谢蝉帮忙遮掩。
他不想逼迫谢蝉,也不能让她破坏自己的计划,蒋崇年软了声音,道:“窕窕,你知道我为了当大将军准备了多久。”
谢蝉当然知道,他身上时常负伤,有蒋伯父打的,也有在演武场落下的,落日余晖下,她一边哭一边给他敷药粉。
看着蒋崇年祈求的眼睛,谢蝉心中发酸,上次订婚宴他也是这般望着她。
这些日子,谢蝉对自己和蒋崇年之间发生的事,只觉如同做梦一般,两人突然就变了。她已经不知多久没看到蒋崇年真正的高兴了。
珍宝想要出去闯荡,谢蝉想,只要他能平安回来,她愿意给他闯荡的机会。
良久,她轻点了头。
*
一顿饭吃得味如嚼蜡,蒋崇年送谢蝉回府后,马不停蹄赶去找宋时危。
宋时危在他们二人走后,便被圣人匆忙传进宫里,此时也刚下值,身上的官服尚还未换,眉间带着倦意,见蒋崇年的神情,便知道他的来意了。
“慈明,你帮我这一回。”蒋崇年言辞恳切,“我父亲虽不直接负责此次征兵,但他麾下都认得我,要是知道我去,定然会取了我的名。”
宋时危思量片刻,最终答应了他。
蒋崇年临走前,把谢蝉托他转交的木匣递给他。
宋时危面色一愣,蒋崇年径直放在他桌前:“谢蝉给的谢礼,怕你不收,便托我转赠。”
见宋时危仍旧迟疑,蒋崇年再道:“收下吧,这也是我的谢礼。”
*
夜凉如水,宋宅沉寂无声,仆人早已睡下。油灯照亮书房,宋时危伏案处理完卷宗,将律法一一比对后批注,才起身。
肩如重石挤压,手腕僵胀,宋时危阖眸捏了捏酸痛的眉心,再睁眼时,瞥见案几上的胡桃木匣。
想起谢蝉被他拒绝时失落的神情,宋时危鬼使神差伸手打开木匣。
烛光在脸上投出一片阴影。映出他如刀刻般的侧脸,
宋时危向来从容不惊的脸上突然出现一抹讶然,他定定看着木匣中的物件,眼中情绪万千,琥珀似的瞳孔在夜晚显得黑沉如潭。
片刻后,他轻轻拿起匣中匕首,伸手触碰上面镶嵌的琥珀。
没料到谢蝉想法设法送给他的,竟是一把匕首,更没料到,这把匕首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他的手中。
房中寂然荒芜,院中月光清白,僵立许久的宋时危忽而抬头,朝门外看去。
门外,丛月终于从库房犄角旮旯里找到谢蝉许久未用的针线用具。
谢蝉思来想去,准备给蒋崇年绣一双足袜。
她少时贪玩嫌麻烦,即便谢如寻请了最出色的绣娘教她,过了半月,谢蝉仍绣的歪歪扭扭,绣娘气不过,找谢如寻告状,哪料谢如寻只淡淡:“窕窕不愿做女红,那便不做。”
直至今日,那绣娘教其他娘子时,依然会把这件事拿出来以儆效尤。
谢家的女郎是中书令捧在手上的明珠,旁人见了,面上说一句女郎真真是秀外慧中,背地里再啐她只不过命好罢了。
谢蝉在父亲织就的锦绣房里无忧无虑长到十四岁,可少时想嫁的人不愿娶她,甚至还要奔赴边关。房内烛火亮堂,谢蝉低头看着手中歪扭的针线,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味。
这样的日子,真的是她想要的么?
虽然闲适却很无趣,她的生活中,除了蒋崇年,还有什么呢?若有日父亲不在,蒋崇年也不在了,她又能如何生存呢?
建元十三年的春天已近尾声,谢蝉破天荒思考起自己的未来。
翌日清晨,谢蝉早早便跑西市置办了好多物件,她怕蒋崇年战场上受伤,特意买来玄铁制成的护心镜、还有治外伤的药粉数瓶,甚至花百两银子从一神医那儿买来可医死人药白骨的神药。
虽说功效不知,但图个心里安慰。
这些东西,再加上她准备把足袜,待蒋崇年出征,她便一起送给他。
蒋崇年有大志向,她也不能拖后腿,于是谢蝉抽空找到父亲,提起蒋崇年之前说过的女学:“父亲,朝中是不是要开女学了?”
谢如寻正值休沐,悠哉给枇杷树浇水,闻言停下,瞧她身形清减,全然不似从前神采奕奕的模样,心中担忧,语气却平静问道:“窕窕想去?”
他表情淡然,丝毫不提自己是女学创立的最大阻碍,好似只要谢蝉说想去,女学就一定能办好。
谢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想去的。”
她想起京中最近疯传流言,心中忐忑,问:“边关战事真如京中所传么?”
征兵榜文一出,京都人人风声鹤唳,京都向来是国之中心,这里的人很少能经历战争,温软乡里长大,就连十三年前先帝去世,皇宫里的圣人争权夺位,也仅限于宫城里,与老百姓有何干系?
然这下可不得了,京都竟开始征兵,甚至有流言传那蒙金已经打到京城城门外。
谢如寻此刻倒真有些讶然,自己都女儿自己了解,一门心思栽在隔壁蒋家小子头上,平日里读读话本,趁他不注意偷吃饮子,这些便是她生活中最大的事。
没想到一向天真的女儿竟也开始关心这些杂事:“窕窕关注这个做什么?”,他摸了摸谢蝉的脑袋,声音平和,令人安心:“不过流言罢了,你放心玩去,一切有长辈们顶着。”
蒙金几乎是一夜之间雄起,全然没给大周反应时机,自开春宁川三城尽失后,蒙金猛将忽必那又连攻五城,消息传到京都时,朝臣还在为谁去领兵争执。
可这个消息一出,众臣沉默。
这已经不是谁去领兵的问题,而是大周兵力,能抵挡异军突起战无不胜的蒙金吗?
故而圣人才急令兵部,广征天下英勇善战者,没道理蒙金有猛将,他大周就一个都没有。
然这些这只是表面缘由,真正的隐由谢如寻自不可能言明。
谢蝉放下心来,得到父亲允诺,除了绣样,她也时刻关注女学之事。
而蒋崇年那边,有宋时危帮忙,他化名周三成功报名,半月后出征,故而他开始忙碌起来,成日加紧训练,连夜不辍学习兵法。
就这样,半月时间紧锣密鼓度过了。
阳光融融,照在人身上时,已经有些热意,谢蝉换上更为轻便透气的罗裙,在明媚的阳光下收起针头,终于绣好她人生中第一双足袜。
想起蒋崇年传来的消息,即日将要出征,谢蝉抓紧时间,把足袜叠好,连带着近日搜集到的好东西,让丛月带上那日未送出的剑匣,特意趁蒋伯父不在时,从两墙开的门洞,偷偷进了蒋府。
这门洞是小时候谢蝉为了方便到蒋府找蒋崇年特意打的,长大后就封了起来,为了这次偷渡,谢蝉私底下差人告知蒋崇年,让他悄悄把门洞解封。
刚钻出门洞,谢蝉被脚下石子绊了个趔趄,守在一旁的青年视线本就牢牢盯着她,适时将她扶起来。
蒋崇年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天气越来越热了。
一热就令人躁动,他替谢蝉抹掉脸上沾上的灰尘:“蒋元今日不在,为何不走大门?”
谢蝉将手里抱着的东西一把甩给他,熟门熟路地朝他院子里走去:“走大门被发现了怎么成?”
蒋崇年无奈,怀中抱着一大堆东西,到了正间后堆在角落,替她倒水,看着她喝下,方才道:“我后日离京。”
此话一出,谢蝉手中的杯中水花一颤,溅湿衣袖,两人静默下来。
这一天还是来了。谢蝉眼中发热,却还是忍着:“好,我知道了。”
蒋崇年心中也不好受,他看着谢蝉拼命忍泪的模样,呼吸不自觉加重,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
谢蝉垂着脑袋,不让蒋崇年看到她眼中的泪。她的泪水对他是没有用的。
她打开包裹,把东西一一介绍,蒋崇年仔细听着,直到最后,谢蝉让丛月把上次匆忙没送出的剑递给他。
“这个,你收下,”蒋崇年今年的生辰怕是不能一起过了,谢蝉垂下眼眸,有些遗憾:“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你要是觉着麻烦,不带走也行。”
蒋崇年打开一看,一眼就看到剑身上那只蝉,想起谢蝉曾给他讲过名字的缘由,便知道谢蝉的心意。
此去无归期,蒋崇年看着谢蝉委顿的状态,后知后觉感受到,他是真的要去战场了。
他离去,谢蝉又怎么办呢?她是谢家的女郎,京中多少儿郎想攀上这门亲事。
蒋崇年不敢去想。
他喉结滚了滚,大脑一片空白,突然道:“谢蝉,你若是遇上别的喜欢的郎君,不用在意我。”
谢蝉正沉浸在他要离去的悲伤中,闻言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蒋崇年眼中挣扎,想起未来尚不明朗的自己,还是缓声道:“我这一去,不知生死,你我的婚约,还是算了吧。”
“算了?”谢蝉又气又急,没想到临到这时,蒋崇年竟还想着和她解除婚约!她谢蝉就这般令他讨厌么!
她恶狠狠地站起来,口不择言:“好,你说算了,我这就去找蒋伯父,告诉他你想偷偷去边关!”
蒋崇年还未来得及出声,谢蝉已然红了眼睛,泪落如珠,转身跑走了。
她心中愤懑,一时慌神,走到大门时,正巧碰上回家的蒋元,他老远看到她的表情,以为是蒋崇年又欺负她,冷声道:“谢蝉?那狗崽子人呢?”
谢蝉止住泪,摇头,声音有点哑:“蒋伯父。”
“不干他的事,是我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
谢蝉怕他看出异样,匆匆告了别便离开。
蒋元盯着她的背影,对旁边小吏道:“去查这批征兵名录。”
小吏应是,他从蒋府出来后,又回了趟兵部,找来名录仔细比对,没有找到蒋家郎君的名字。
“没有?”蒋元皱眉,征兵令一出,他就知道蒋崇年一定蠢蠢欲动。
查不出名字,才是最大的奇怪。
“去谢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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