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春深

作者:碧瑶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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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9 章


      回到新房,门闩落下。红烛终于点上,光晕开一团暖黄的朦胧。

      其实昨天就已经在这里睡过一夜,但沈初霁还是觉得新奇。早上她梳洗好了之后,大哥和二哥两个小儿子就跑到床上来替他们压炕,新弹的大红喜被和褥子软得很,两个孩子在上面蹦蹦跳跳不愿下来,二嫂站在地上的女儿也心痒痒,翻到炕上和两个哥哥一起蹦跳。

      沈初霁坐在炕沿,两条腿在空中一左一右地晃荡,抬起腿盯着脚上那双酒红色的高跟鞋痴笑。

      “我的眼光,不错吧。”陆定远解开他衬衫上的第一颗扣子。

      他觉得办西式婚礼奇怪,自己却搞了一套白衬衫和西装裤做婚服,只是没打领带。

      “还行,”沈初霁傲娇着勉强承认,“不过你这个时候怎么不穿长衫了,今日这一群人里,就你最奇怪。”

      “我自有我的安排。”他从窗台的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矿石收音机,仔细调试了一会,收音机里便断断续续地流泻出一些声音,待声音放大,沈初霁听着那熟悉的旋律,像被什么牵引着一样,走到那收音机旁。

      “《蓝色多瑙河》?”

      “是,我偶然间发现的,”他揽着她的腰,“每天从墓地回来,我就会放这首曲子,好像你就在我身边。”

      他永远都记得,在上海兆丰公园,他们等着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草地音乐会,然后在那场雨里,他跟她跳了一曲华尔兹,滂沱的大雨浇透全身,他却只能感受到她柔软的唇和比雨声还要大的心跳。

      这一次,还是沈初霁主动

      她把他搭在她腰上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另一只手拿着收音机,牵着他去屋外。

      似乎什么都没变。

      她郑重地邀请他跳舞,他笑着陪她共舞。

      即使收音机的信号并不怎么好,断断续续还有些杂音,却完全不影响他们的舞蹈。

      他看着她天鹅一样抬手,白鹤一样踮起脚尖,向他靠近,分开,鼻翼翕动之间,气息在他周身流转。

      夜幕中,她美得像天使降临人间。

      当一曲终了,旗袍的裙摆随着音乐的停止而落下,遮盖住她月光一样的小腿。

      陆定远陷在前世的回忆里,沈初霁却跨步凑近他的唇,蜻蜓点水一样,刚碰到就离开了。

      但这一吻,于陆定远,却是童话故事里王子唤醒公主的吻一样,让他回到今生的现实当中。

      他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着,想亲她,却被她躲开了。

      他皱眉。

      这次又是什么借口?

      “屋顶。”她轻声在耳畔提醒他。

      他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果然看见三个小鬼头趴在屋顶偷看。

      无奈,他做了个张弓搭箭的姿势,然后松手,射出虚空的一箭,屋顶上的孩子也配合着身体一颤,仿佛中箭倒下,笑着缩回脖子,似乎是真的听话要下去了。

      陆定远回身,想继续,沈初霁还是摇头,再一看,屋脊上仍旧露着三颗圆滚滚的脑袋,皱起眉头,想收拾他们。

      沈初霁倒觉得他们可爱得很,扯扯陆定远的衣角,坐在墙根下向他招手,示意他过来坐下。

      夜色渐浓,她靠在他肩上,仰望满天的繁星。

      忽然想起林家航曾经跟她说过,他在夜间飞行时,看见月亮,好像那月亮就在他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很大,很圆。那种感觉就像是从来不敢直视佛像的人忽然想要抬头看看他跪拜了一辈子的神明,但几十米高的巨佛眯着眼睛瞧他,却让他在一瞬间感受到了天地何小,人又何其孤单。

      陆定远从没在夜间开过飞机,也鲜少飞到高空,并不真的懂空军在天上的孤寂。但这一次,他没有吃醋。因为他听懂了,沈初霁并不是在说林家航的孤寂,而是在说她当时作为空军太太,一盏孤灯,直坐到天明的孤独。

      他开始跟沈初霁讲星星。小时候他和两个哥哥经常坐在那棵老核桃树下,听父亲讲各种各样的星星。

      三垣二十八宿,她仔细地听着,入了迷,那些传说,那些故事,消散了孤单。

      他在空中描画着,“那几颗是角宿,是苍龙七宿的龙头,现在已经升到了正南天,飞龙在天。那几颗是......”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沈初霁忽然盯着夜空,眼神暗淡下来。

      “参宿要在冬天才能看见,”陆定远的手指在空中凝滞了一瞬,放下来之后又握住她的右手,“等到了六月份,就是商宿最亮的时候。”

      他怎么会不明白,她想说的是他们错过的这十五年。见不到彼此的时候无比确定一个人会和另一个人一样想念对方,见到彼此的时候却又都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想念的资格,因为他结婚了,她也结婚了。

      晚风吹得有些冷了,却忽而听见另一边传来二嫂的声音,“你们三个,滚下来!”

      屋顶上趴着的三个小鬼头吓得一激灵,立马下去。

      他们看着终于有人能治住这三个顽童,相视一笑,过去的错过也被抛到脑后。陆定远低头吻上沈初霁的唇,吮了好一会,才抱起她回屋里。

      红烛映着墙上的红字,昏黄晃动的烛光映得沈初霁格外温柔,格外羞怯。

      春望楼的兰姨教给她的一切床笫之欢的秘诀,在看见陆定远后全都失效了,她陷在那双藏了千万根情丝的眼睛里,融在了他沸腾的骨血里。

      领口的盘扣被他一颗一颗解开,羊脂玉一样温润而洁白的肌肤似乎散发着奶香味,随着侧边的扣子一一解开而越来越浓厚,包围了他,吞噬了他。

      陆定远和她吮吻着,间歇中,伴着彼此呼出的热气,他忽然没由来地问:“你把头发留长吧。”

      他还记得她曾经说过,在巴黎,她之所以留着长发,是想在洗头的时候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人,不着边际的事。后来回国,她再也没有时间想那些事,那些人,便剪去了长发。

      如今与她一起做不着边际的事的不着边际的人就在她的眼前,即使日日夜夜都能见着,他还是想日日夜夜占着她的人,她的心。

      “以后,我为你洗头,给你编发。”

      沈初霁笑着,双手绕道他的脖子后面,嘴上却是嫌弃,“现在流行烫发,谁要你辫的辫子。”

      “编辫子也能编出花来,我保证每天都不重样,你梳什么样式的发型,并州城里就流行什么发型。”

      “若是这样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

      她的目光流转着,引得他全身酥酥麻麻,偏她的手此时还从脖子后面顺着他的脊背滑下去,趁着他不注意,“唰”地抽走了他的腰带。

      果然,让她这样的人一直处于下风,是不可能的。

      她一翻身,便让他转到了自己身下。当她整个身子都潮水般涌上来的时候,他便成了池塘里的一条鱼,噼里啪啦的大雨中,池水涨得很快,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将会是一条被淹死的鱼,但他甘之如饴。

      ***

      婚礼之后,沈初霁再没回过督军府。

      罗翰宸的测向车半年内破获了三个他们的电台,钟楼废墟下的密室也已经不安全。几次分区停电,罗翰宸已经确定了她的电台就在拴马桩巷周围一千米范围内,她每次发报的时间也一缩再缩,最后一次,连三分钟都没到,示警的铃声就响了起来。

      所以,她不得不转移到丹城山,在他们这间木屋的阁楼里继续联络旧部。

      白日里,陆定远去墓园刻石碑,她就在阁楼发报。为了不让大哥、二哥还有其他邻居怀疑,她每日还得去大哥那边跑几趟,或是帮着做饭,或是坐在院中与两个侄媳妇做些杂活聊会天。但阁楼里同样隐蔽地拴着一根连着门的铃铛,方便她能及时察觉有人进来。

      端午节的那天,沈初霁发完最后一封电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望着终于安静下来的电台,随后又看向窗外,这是她第一次仔细观察他们的家屋后那一片树林,静谧,悠远,像通往世界另一头的黑森林,又像通往桃花源的那一片桃花林。

      一万八千六百四十二人,她全都联络到了。除去撤离途中有几个出现意外,还有一些拒绝撤离的人,总共一万八千四百三十九人,已经全部撤到了安排好的安全区,等待陆定远的集结令。

      丹江河边的公墓也完成了大部分的工程,只剩下陆定远坚持要亲自刻的墓碑。墓穴不够,陆定远就在墙上刻,每一个人名都对应着档案馆里的一份档案,而不仅仅是一个失去过去的名字。

      天色渐晚,落日西斜,陆定远才背着自己的一箱子刻刀、锉刀,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家去。

      一家子早已在院中摆好了桌椅碗筷,等着陆定远回来。

      二嫂的女儿两只手撑起一捆凌乱的彩绳,沈初霁挑出线头,一圈一圈地缠成圆球。大嫂和二嫂也在饭桌旁坐着,一个人捏着五根彩绳的一头,另一个人搓捻,让五根彩绳拧成一股。两个侄媳妇听到推门声,一个便撤走盖在饭菜上的盘子,把菜端上桌,另一个掀开蒸笼,在白花花的水汽中取出黄澄澄的玉米面馒头。

      小妹看着两个哥哥在院中嬉闹,心里也痒痒,两条腿不安分地蹬地,口中还催促着,“三婶,快点......”

      陆定远见状,把自己的工具箱放下,坐到沈初霁对面,接过小妹手里那小半捆套在自己手上。

      “你今天......不一样。”

      “哪不一样?”

      中午沈初霁去给他送饭的时候才见过,不过一下午的时间,陆定远那眼神却如隔三秋一般粘腻。

      一家人对他们之间随时随地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调情已经见怪不怪。

      “既含眄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众人不懂,没什么反应。只有大嫂的儿媳是跟着开私塾的父亲读过一些书的,偷偷笑了。

      被小妹看见,“嫂嫂笑什么?”

      “三叔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哪有?”陆定远愣住了,他读书不精,是真的不知道,只是模糊记得杨承佑老先生给他讲过这句诗,根据记忆和自己的猜测吟出来夸沈初霁的。

      大嫂的儿媳把小妹揽在怀里,耐心给她解释,“这话的意思是我含情流盼又巧笑嫣然,你会爱慕我啊因为我姿态美好。三叔这是自夸呢。”

      沈初霁缠完最后一圈,轻拍他的膝盖,“你呀,半吊子的水平非要装大儒,打量这一家子都听不懂呢!”

      “我倒觉得《少司命》里有一句话与三婶最相配,‘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昨天三婶与我们一起做游戏,三婶护着我们,一点没让三叔占上风。”

      小妹眨着眼睛看向说话的二哥,转头去看嫂嫂,他们俩相视坏笑,像是商量好了要诓她似的,越发摸不着头脑。

      陆定远也被弄糊涂了,“这都哪跟哪啊?”

      “三叔回去问三婶吧。”小侄子狡黠地笑着。

      陆定远只能凑到沈初霁耳边问:“啥意思?”

      沈初霁不答,只是拿了个馒头去堵他的嘴,“你还是当一头撑死的猪比较好。”

      小妹摇着婶婶的胳膊,央求她告诉她。

      侄媳妇被她摇得筷子中的菜都掉了,二嫂听不得女儿撒娇,也说:“你就告诉她吧。”

      “少司命是一位神仙,掌人子嗣。”

      虽是悄声说的,但陆定远离她们最近,还是听到了,腮帮子鼓得溜圆霎时停止了咀嚼,耳根烧得通红,不知所措地看向沈初霁。

      小妹眼中灵光一闪,她在家中最小,陆定远成婚前,她就缠着两个嫂嫂给她生一个小侄子,听到嫂嫂的解释,猛然发现多了一个可以催促的对象,便兴奋地喊着,“这位少司命神仙可要快点显灵,我要当姑姑,我要当姑姑。”

      这下全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陆定远窘得想跑,手里的筷子一转就去敲始作俑者的头,“小小年纪不学好!”

      但若是真的追究起来,始作俑者该是他自己才对。

      这晚,沈初霁和陆定远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回自己的屋子,而是留在院中与大哥二哥一家聊些家常,做些杂活。

      陆定远帮着大哥给一只兔子脱皮,沈初霁在堂屋的炕上跟着两位侄媳妇与大嫂学织布。

      她穿的是一件天青色的紧身正肩连衣裙,胸前两根飘带系成蝴蝶结,衬得她更加娇俏。

      二嫂的儿媳看着羡慕,忍不住伸手去摸那裙摆,“这衣服真好看,走起路来风吹柳条一样晃荡,铺在炕上又像朵花,在太阳底下还发光呢。”

      二嫂正在搓花线绳,抬眼瞥一眼自己的儿媳,“你家男人要是能拿出这么好的潞绸料子来,我也给你做一身,准保让你在月亮底下跟城里的电灯泡一样亮,咱家也能剩下二两灯油来。”

      婆媳几个都笑。

      儿媳见有希望,凑到自己婆婆跟前,“土布的也行,我想要蓝的,裙子上头也跟三婶的这样染两朵花。”

      “行行行,”二嫂平日虽然有些泼辣,但心最软,把花线绳的一端递给儿媳,“你给我拽着。”

      大嫂的儿媳虽然也羡慕,但什么也没说,笑着继续自己手里的活计。大嫂没抬头,却什么都知道,“你也有。”

      沈初霁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钱袋,里面一袋子叮铃咣当的银元,是她这几年第一次从自己的同志手里得到津贴,也是她除去过几日要用到的旅费剩下的所有的钱,“这里面有几块大洋,足够买几匹潞绸了。”

      众人惊讶沈初霁足不出户,陆定远也把所有的钱都用在修建墓园上了,她怎么还能拿出那么多的银元来?

      “近来我的绣工有长进,苏绣在并州城里少见,所以卖得好,我的绣品也能多换几个钱,明天正好长风要进城去,捎回来......”

      “让我捎回来什么?”

      门口,兄弟三个一起进来。

      “潞绸,给小妹也做一身,不能只我一个人穿这么鲜亮。”

      “好。”陆定远应承着,听声音很乐意,脸上却严肃,谨慎地关上了门。

      沈初霁也收起了笑颜。

      一家人立时察觉到了不对劲,整衣衫、挪位置,开家族会议一样严肃,围着炕桌。三个小鬼头已经被陆定远安排着在屋顶望风。

      “要打仗了。”

      这是陆定远的第一句,他从来都是把最紧要的用最冷酷的语气放在最前面,让听的人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足够重视。

      “我们夫妻两个本就是军人。”

      虽没点破,但其他人也都听懂了,他们是要走了。

      大哥瞬间沉下脸来,“日本人都走了,你还要替谁去打仗?”

      那是机密,他不能说。

      “你要是披着一身人不人鬼不鬼的黄皮洋皮,打自己饿着肚子也要给老百姓送粮的八路军,我现在就打断你的腿,我给你做轮椅,我养你,我也不能让你去做这种对不起祖宗,让人戳脊梁骨的混蛋事!”

      陆定远将头深深的埋下去,她明白,他现在沉默,就算大哥一箭射中他的心脏,他也不能说。

      “我们家大事我做主。”她替他解围。

      众人将目光移向沈初霁,那双眼睛似乎是在突然间变成一潭深水的,平静而没有波澜,幽深而没有穷尽。

      她已经不再是老三娶的新妇杨云澜了。

      “大哥,二哥,我其实不叫杨云澜,我真名沈初霁,是华东局城工部并州城工运组的一名组长,我的上级安排我负责你们所有人的撤离,明天离开丹城山,转移到晋南根据地。”

      “你是......”大哥惊愕地看着她,却不敢再说出那三个字。

      沈初霁点头。

      “那老三......”

      “他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很快就会告诉我们答案,一个正确的答案,一个满意的答案。”在陆定远沉默的那一刻,沈初霁就有了答案。

      她一直都相信,他们从来都不是同床异梦,他确实胆怯,但他不会认命,不会一直胆怯、害怕、和犹豫下去,他仍然有着蚍蜉撼树,飞蛾扑火的孤勇。

      大嫂看着陆定远,“我们都走了,你怎么办?这间屋子怎么办?”

      他将大嫂那双粗糙得很像他的养母的那双手放在自己掌心,“你们走了,我很快也会走。这是最后一仗,打完了就回来,这还是我们的家。”

      大嫂拿起搓好的花线绳,给每个人都在手上缠了三圈,然后打结,剪掉多余的线头。

      “知了来了的时候,记得自己剪掉。”她怕到了该剪掉的时候,这一屋子人不会像今日这么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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