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人间

　　雨一连下了半个月，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林惜英每日除了养伤，便是陪琼芳聊天下棋，师徒二人相处得好不愉快。

　　就在琼芳以为林惜英已经忘记了复仇一事，一心想要留在长绝山，留在她身边时，她却忽然跑来对她说，她想离开长绝山，下山去报仇。

　　琼芳错愕万分，盯着面前的少女，一字一句道:“你还是要走？你就不怕死在战场上么？！”

　　林惜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神坚毅而又无畏:“徒儿心意已决，此去成则为王，败则身死，恐无再见之日，求师傅成全！”

　　早该知道，洛纤凝走了，林惜英又岂会老老实实地留在长绝山。

　　琼芳苦笑一声，望着少女不屈的面颊，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力:“惜英，这世间不会有人比为师更了解你，只怕你此去，败则身亡，成则众叛亲离。”

　　林惜英一怔，抬眸看向琼芳:“师傅此话何意？”

　　琼芳叹了口气，如实说道:“说来你也许不信，但，为师自救你之日起，便知你生性薄情且好杀伐，因此不得不抹去你的记忆，并寻一至正至善之人常伴你左右，期盼能暖化你那颗冰冷无情而又充满杀戮的心……”

　　“可是师傅，”林惜英不解道，“您不是说过，只有无情，才能成就大道么？为何要让我变得有情？”

　　琼芳摇头，语重心长道:“不，一个人若是连情为何物都不知晓，如何能做到断情绝爱？又如何能成就大道？是人就会有心，有心就会情，有情之人，难免会被不曾拥有之物所诱惑，唯有经得住此诱惑，方能做到真正的无情。”

　　沉思片刻，林惜英道:“那师傅也曾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诱惑过么？”

　　她很好奇，像师傅这般清心寡欲之人，也会为了一个人而欢喜，或痛苦么？

　　说完这话，她仔细观察师傅的神色，见她眉心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随即一甩袖子，背过身去:“这与你无关，不该问的事别问！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当真要走？绝不后悔？！”

　　林惜英毫不迟疑，脱口而出:“徒儿绝不后悔。”

　　琼芳回身看她，声色俱厉:“你可知北燕气数已尽，你此举是要逆天而为！”

　　林惜英又是一怔，少顷，她看着琼芳愤怒的双眸，极为认真道:“师傅，您是了解徒儿的，徒儿从来不信什么天命，徒儿只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琼芳气极反笑:“好，你既心意已决，要做回南宫瑛，那么从今往后，我便没有你这个弟子，不准你再踏入长绝山半步！”

　　她指着殿外，怒声道:“走，你现在就给我走！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从未见师傅发过这么大的火，林惜英一时愧疚难当，泪如泉涌:“徒儿拜别师傅，如果有下辈子，徒儿再来报答师傅的养育之恩。”

　　她俯下身，对着琼芳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正要离开，又听琼芳道:“等等！”

　　她回过头，看见琼芳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件明黄色的包裹，里面方方正正的，也不知是何物。

　　只听琼芳冷声道:“这是你们北燕的国玺，是当年我救你之时，在你身上发现的。我原本想毁了它，但终究下不去手，如今正好还给你。”

　　林惜英双手接过国玺，仔细端详了起来，但见玺上双龙戏珠，玺底则刻着六个大字——“大燕皇帝之宝”。

　　短短六个字，刺得她眼睛一痛。

　　她想起那日，楚清鸿带兵攻进皇宫，皇兄将国玺交给皇嫂，命侍卫们带着皇嫂、皇姐还有她逃走，他要留下来亲手诛杀叛贼。

　　可是刚杀出重围没多久，皇嫂就将国玺交到了皇姐手上，说要回去和皇兄同生共死。

　　皇姐带着她一直跑，一直跑，身后的追兵只增不减，侍卫一个比一个少。

　　最后，皇姐将国玺交给了年仅七岁的她，并叮嘱道:“阿瑛，你躲在这里不要出来，皇姐去引开他们，你趁机朝相反的方向跑，听见没？”

　　她哭着冲皇姐摇头，皇姐斥她道:“不许哭！阿瑛，你已经七岁了，该懂事了！按皇姐说的做，不然我们两个都得死！记住，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那一年，皇兄二十岁，皇嫂十八岁，他们两个才刚成婚不久，就双双死在楚清鸿的剑下。还有皇姐，她才十七岁，就被楚清鸿关入了他的后宫，这十年来不知受尽多少屈辱。

　　她的恨意在这一刻彻底被点燃，再也无法平息。

　　她抬手擦去脸上的泪，道了一句:“多谢师傅，师傅保重。”而后转身往殿外走去，发誓此去定要与那楚清鸿不死不休！

　　无欢殿外，女弟子们早已将那师徒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此刻正围作一团，窃窃私语着什么，其中包括唐惜柔和冯惜缘。

　　见林惜英走出殿外，冯惜缘赶忙跑上前挡住她的去路，泣不成声道:“林师姐，你一定要走吗？你舍得师父，舍得我们吗？！”

　　唐惜柔则面无表情，略带愧疚道:“愿师姐此去一帆风顺。”

　　林惜英摸了摸冯惜缘的脸颊，点点头道:“但愿如此吧。惜柔，惜缘，替我照顾好师傅，以后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告别师傅和师妹后，林惜英来到了缥缈峰。

　　按规定，若有弟子要离开师门，必须知会掌门一声，并说明离山理由。

　　无妄殿内，得知林惜英要离开长绝山，下山去复仇，洛逍可谓目瞪口呆。

　　虽然林惜英不是他的弟子，但他还是很生气，扯开嗓子冲她大发雷霆道:“你师傅都同意了，我还能说什么？！林惜英，你师傅养育了你整整十年，把你当作下一任长老培养，甚至为了救你，不惜耗费几十年的修为！你如今说走就走，说抛下她就抛下她，你对得起她么？！”

　　林惜英垂着眸，没敢去看洛逍，闻言低声道:“对不起。”

　　“你还知道对不起啊？！”洛逍气不打一处来，“算了，走吧走吧，我们长绝山庙小，容不下北燕公主这尊大佛，请公主殿下赶紧下山去吧！日后逢人不必提起长绝山！”

　　无妄殿外，自然又是一片喧哗。

　　“我方才听掌门说，林师姐是什么北燕公主？真的假的？”

　　“我早就觉得林师姐和别的女弟子不一样，原来是公主啊，难怪。”

　　“好奇大师兄会不会和林师姐一起走，听说……大师兄！！”

　　柳惜朝掀开那名被他吓到的新弟子，快步朝林惜英走去，抓住她的手腕问道:“惜英，你当真要走？”

　　众目睽睽之下，林惜英觉得柳惜朝此举甚是不妥。她挣开柳惜朝的手，将脸别去一边:“大师兄保重，大师兄那日的话，我就当没听到。”

　　眼看林惜英与自己擦肩而过，即将远去，柳惜朝如遭雷击，失声叫道:“惜英！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走么？！”

　　在他身侧，众弟子爆发出了一阵尖锐的惊呼声，然而林惜英却是理都未理他，很快就迈下了台阶，消失在了他的视线当中。

　　柳惜朝心急如焚，掉头就欲往无妄殿跑，怎料刚转过身，就看见洛逍阴沉着一张脸，狠狠地瞪着他，像是要将他瞪穿。

　　来不及害怕了，柳惜朝“腾”的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道:“弟子欲离开长绝山，下山自立门户！望师父恩准！”

　　“你说什么？！”洛逍一脚踹在了柳惜朝的肩膀上，恨铁不成钢道，“你再给我说一遍！你到底是想下山自立门户，还是想陪林惜英一起去送死？！”

　　柳惜朝捂着肩膀，抬头看向洛逍，鼓起勇气道:“师父，弟子不想当什么掌门，也不想修什么仙，弟子只想做个普通人！论德行，论修为，惜名他样样都不输给弟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求师父成全弟子，放弟子下山吧！”

　　洛逍简直快被柳惜朝给气死了，但又别无他法，最终狠下心道:“按长绝山门规，未经师傅允许，擅自离山自立门户者，当罚戒鞭三十！来人，给我拿戒鞭来！我要抽死这个不孝之徒！！”

　　立刻便有弟子取来了戒鞭，洛逍伸手接过，一鞭落下，厉声喝道:“你们一个两个，简直要气死我！看我今天不抽死你！！”

　　“师父！！”陆惜名闻询赶来，跪在洛逍脚下替柳惜朝求情道，“师父手下留情！大师兄既然要走，您就放他走吧！事已至此，您打死他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师父，”叶惜真泪眼汪汪地哭道，“您就别再打大师兄了，洛师姐要是知道您这么打大师兄，她一定会很伤心的……”

　　一听到洛纤凝的名字，洛逍霎时住了手，扔掉戒鞭，指着山下道:“滚！从今日起，我洛逍没有你这个弟子！往后不准你再踏入长绝山半步！否则我一定亲手打死你！！”

　　柳惜朝挨了十鞭，已是连站都站不稳，陆惜名和叶惜真扶他起来，欲为他上药，却被他一把掀开。

　　“惜英！”柳惜朝连滚带爬地朝山下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等等我，等等我！”

　　此时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叶惜真见状，抢过一名弟子手中的伞就朝柳惜朝跑去。

　　“大师兄！你等等我！”

　　叶惜真扶着柳惜朝来到山下，并未看见林惜英的身影，想来已经走远了。

　　可柳惜朝却道:“不，下这么大的雨，惜英她一定就在附近，一定就在前面的山上避雨。”

　　过了吊桥，再穿过一片树林，再前行百余步，有一座矮山，山上有许多宽敞的山洞，常供过路之人避雨，以往来长绝山拜师学艺却未能如愿的人夜里无处可去，就宿在那儿，因此久而久之，山洞里就多了许多过路之人留下的草席。

　　叶惜真不好将柳惜朝一个人扔在这儿，于是道:“大师兄你先别着急，我这就带你去找林师姐，咱们一定能追上她！”

　　“大师兄！”两个人还未踏上吊桥，陆惜名就追了过来，将手中的一瓶伤药塞进柳惜朝的怀里，然后对准柳惜朝的脸就是一拳。

　　“二师兄！”叶惜真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陆惜名抓住柳惜朝的衣襟，咬牙切齿道:“大师兄，你真让我感到失望！从小师父就把你当作下一任掌门培养，可是你呢？你为了所谓的情爱，要抛弃养育了你十余年的师门！你这么做，对得起师父么？！对得起长绝山么？！！”

　　柳惜朝被这一拳打得鼻血横流，但仍旧笑道:“对不起，惜名，以后掌门之位就是你的了，没人和你抢了。”

　　说完掰开陆惜名的手，摇摇晃晃地朝吊桥上走去，叶惜真赶紧跟了上去。

　　“大师兄！”陆惜名不甘心地喊道，“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总有一天，你会哭着回来求我，求我让你重回长绝山！”

　　“你放心，不会有那一天的！”柳惜朝咬了咬牙，步伐越发快了。

　　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淹没。林惜英驻足于一处山洞之内，眺望着那个养育了她整整十余年的地方，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再见了，巍巍长绝山，再见了，最疼爱我的师傅。

　　她擦干眼泪转过身去，将洞内也不知道是谁留下来的柴火重新点燃，打算等雨停了就御剑出发，前往圣京。

　　“这天气是越来越冷了，也不知道阿凝如今怎么样了，伤好些了没……”

　　她兀自说着，忽然听见有人在喊她，听声音，好像是柳惜朝和叶惜真。

　　她当即便站了起来，撑开伞就往山洞外走去，在看到柳惜朝的那一刻，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竟然真的跟了过来。

　　“惜英！”看见林惜英，柳惜朝大喜过望，也不管林惜英愿不愿意，扑过去就抱住了她，“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没走远……”

　　“大师兄，你身上是怎么回事？怎么流血了？”林惜英本来想推开柳惜朝，但在看见他肩上的点点血渍时，不由愣住。

　　柳惜朝道:“被师父打的，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会那么愧疚了。”

　　“大师兄，你……”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柳惜朝松开林惜英，目光坚定而又柔软，“我不会走的，我已经和师父说清楚了，我说我不想当什么掌门，一辈子都待在长绝山，我也不想断情绝爱，去修什么仙，我只想做个凡夫俗子，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你要是不让我跟着你，我就偷偷跟着你，直到你肯让我跟着你为止。”

　　林惜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还能再说什么？让他走，然后他再跟过来？

　　此去山高路远，危险重重，有人愿意陪着她，她求之不得。

　　见林惜英不说话，柳惜朝便知道她答应了，抱着她喜笑颜开。

　　跟在他身后的叶惜真哪里见过这等情形，赶忙咳嗽了一声，背过身道:“林师姐，大师兄就交给你了，我得赶快回去了，不然要是被师父发现我私自下山，会挨罚的。”

　　林惜英颔首道:“放心，我会照顾好大师兄的。”

　　叶惜真走后，林惜英带着柳惜朝来到了她方才歇息的山洞中，为他涂抹起了伤药。

　　柳惜朝疼得直皱眉，但仍不忘安慰林惜英:“其实没多疼的，师父他终究还是手下留情了，这十鞭看似打得狠，但其实每一鞭只用了五成的力，折算下来，也就区区五鞭而已。我一个大男人，身强体壮，皮糙肉厚的，这几鞭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休息两三日就好了。”

　　林惜英不语，待上完药后，她紧挨着柳惜朝坐下，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柳惜朝被她这一举动给吓了一大跳，盯着她一侧的脸颊，半晌没回过神来，背上的伤痛也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大概察觉到了什么，林惜英转头看向身侧的人，见他一双眼睛惊惶错愕，不禁笑了起来，笑容如石子落入水中泛起的涟漪一般，慢慢荡开:“大师兄要是累了，就靠在我肩上歇一会儿吧，等大师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出发也不迟。”

　　头一次见林惜英笑得这么开心，还这么好看，柳惜朝不由看呆了。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好像出现了什么问题，已经开始不会转动了。

　　什么身痛，什么心痛，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淡去，唯有她的笑容，才是真正能治愈他伤口的灵丹妙药。

　　他握紧她的手，感受着她手心和手背上的温度，心中纵有万马奔腾，也全都化为了一个字:“好。”

　　洞外雨打枝叶，流水淙淙，一片葳蕤潋滟，洞内火苗噼啪，火光摇曳，映照着洞壁上两个互相依偎的身影，一片旖旎美好。

　　不知过了多久，柳惜朝蓦地开口道:“惜英，我上次送你的那支发簪，你还留着么？”

　　林惜英这才想起这回事，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啊大师兄，我不知道放在哪儿了。”

　　柳惜朝勉强一笑，道:“没事，一支簪子而已，丢就丢了。”

　　林惜英想了想，道:“不如等到了圣京，大师兄再为我买一支新的吧，如何？”

　　柳惜朝焉能拒绝，立即应了下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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