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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未平
喧声落处,舞袖轻回,隐匿在大殿两侧的琵琶弦也已在不知不觉中续上了方才的曲乐。
宫人垂首换盏,不动声色拭净阮箫筠手边震洒的酒渍,仿佛方才并无人失仪,亦无人动怒,只有愈发鼎沸的丝竹声,缠住满殿虚笑。
阮箫筠嚼了两口皮剥得晶莹剔透的葡萄粒,觉得比自己宫中的还要甜上几分,挑挑眉遂又吃了一粒。
头顶金光闪闪的步摇穗儿,一打一打地在她耳侧晃动,忽而刺眼得叫贤妃阮清澜不自觉敛下眉眼去。
殿堂上舞乐声越大,阮清澜的心就越乱。
不禁暗暗思忖,皇后这般着急立威,莫非是听了太后的话,想尽快将我手上的权力都收走?
偏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就是在宣告她如今已然长成,她才是这真正的后宫之主。
那自己呢?
只剩辅佐?
还是连辅佐之力,都要被收回?
阮清澜不断搜寻答案的声音在脑海中愈见清晰,连带着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画面也慢慢浮现了出来。
正是当初,她从将军府一众貌美女眷里被层层挑中,即将嫁入太子府为侧妃时,太后把她叫到跟前儿威严嘱咐的画面。
太后嘱咐她入府后如何与闻寻相处、如何给阮箫筠铺路。同时也是警告她,时刻认清自己并非正统嫡出的身份,不该碰的、永远别妄想碰!
……
“皇上……”
阮清澜掐了掐掌心,终是坐不住,起身端起酒杯,往帝后案席前走去。
“方才虽是江美人无中生有,但叫江美人怀疑到这宴席的菜品上,终归也是臣妾失职。”
阮清澜恭敬认着错,却仅用唯他们几人才听得见的声音。
从背后看,还权当是她来祝酒的。
“幸而皇后娘娘坐镇,才没叫臣妾在众姐妹面前丢人,臣妾感激不尽。”
说罢举杯相迎,一饮而尽。
后又说道,“皇后娘娘跟着太后她老人家才学个把月,就如此得宜,之前真是白白叫臣妾给耽误了。”
“方才看皇后娘娘游刃有余处置江美人,臣妾才知什么叫真正的中宫之姿。”
阮清澜笑得温婉诚心,和家中长姐毫不吝啬地夸赞自己小妹的神态,如出一撤。
可若细看,那欣慰小妹长成的眼神,就一点算不得纯粹。
满是算计的精光。
“皇上,三月的亲蚕礼算算在即……今年是不是就该由皇后娘娘亲自主持了?”
“亲蚕礼?”阮箫筠的声音显然高过阮清澜许多,一嗓子就叫临近坐的几个妃子都听到了。
她也并非不知道,可是一想到若真要全由她自己操办,太后那边只会要求得更严格。遂兀自嘀咕着,“……这么快。”
亲蚕礼定于每年三月吉巳之日,春桑初发,嫩条吐绿。由皇后躬亲主祭,方合“劝天下妇人蚕桑”之典。
但皇后年纪尚稚,恐未娴大典仪轨,有渎神明,过去两年太后便命贤妃代行祭礼。
那是阮清澜此生唯一可着明黄礼衣的日子。
虽仍不敢僭越九章之绣,衣缘仅以金线暗织桑柘纹。可当她金钩在手,祝版在握,立于先蚕坛上时,也没再比这更风光的了。
她可以将高傲藏于垂睫,可以将尊贵踩在脚下。
遂那一身黄,哪怕只借来一日,也足以叫阮清澜蚀骨入魂。
但今年……
阮清澜盘算着,与其等太后直言不让她去,不如主动请辞。
得体不说,也好探一探阮箫筠心里,究竟还剩下几分小丫头的任性贪玩,还是已然被太后灌输得一分不剩了。
可未等阮箫筠回应,闻寻倒是做主把话接了过去。
并且朝着刚被他责骂过的贵妃宋灵书抬了抬手,看似随意,实则没给任何商量余地下令道,“让贵妃去。”
谁?
贵妃?
这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可这枣也未免太甜了吧?!
就连宋灵书自己都未曾预料,惊讶的眼神不似假的。
但宋灵书闻言未动,因为她知道如此美差,必定有人要干预,成不成还是两说。她依旧安分坐着,等待最后的结果。
果然,闻寻话音刚落,阮清澜拿酒杯的手就猛地抖了一下,幸而杯中无酒,才不至于洒出来叫人瞧见她的失神。
诧异道,“皇上……这怕是有些不妥吧……”
闻寻却无视她的磕绊,无所谓打断道,“有何不妥?这两年不也是你代皇后参祭的吗?”
“可是……”
阮清澜虽然觉得,闻寻将自己与宋灵书说成都是妾室代替正妻,莫名有些不喜或难堪,还想辩些什么,甚至想用太后也不会同意的说辞来反驳。
但尚存的理智叫她咬住唇,紧紧把话又咽了回去。
她不能再用太后压闻寻了,至少不能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于是只好焦急眼神递给阮箫筠,示意其赶紧说些什么劝阻,难道真要把这只有正宫皇后才能干的事儿交于外人吗?
阮箫筠接受到信号,略皱了皱眉头,扬声便道,“皇上为何不让我去?”
其实就算阮清澜没跟她使眼色,她也准备问个一二,“难道表哥还信不过我?”
阮箫筠这次的问话明显带了情绪,嫣红小嘴撅得,比方才跟江绮玉置气时还高。
她已经学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难道还不足以担当大任吗?
像是触碰到了哪根紧绷的神经,阮箫筠脑海里瞬间闪过太后近来总是对她不满意的冷脸。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竟能与眼前闻寻同样漠然的面庞重合。
这便叫她更是躁动,着急要跟闻寻要个说法。
到底怎样才算合格?怎样才算配得上这炙手的凤位?
闻寻虽没怎么抬眼皮,却也知道现在全殿的人都在竖着耳朵听。
可旁人越是急切,他就越是肆意。慢悠悠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才幽幽开言,“朕要带你去南巡。”
“二月就走。”
南巡?!
还是帝后一起?!
且二月未就去,免有些过早了吧……往年不都是三月中才动身的吗?
“扬州年前雪灾封城,流民堵道,仓廪将空。”
闻寻敛眉摩挲酒杯,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钉,“朕不能坐视赋税重地乱起来,你与朕同去亲赐米粮,才好抚慰民心。”
言罢,狭长目光又缓缓移落到阮箫筠紧盯自己的圆瞳上,声音忽轻了些道,
“且扬州富庶迷人,桃李争春。你进宫憋闷许久,跟朕出去透透气岂不正好。”
“至于亲蚕礼……不差这一年。”
闻寻略勾唇角噙出罕见的笑意,虽仍像雪地里燃起的小篝火那样照人不暖。但在阮箫筠眼中,却有一种近乎宠溺的狡黠,迷得她心痒痒。
表哥还是心疼自己的。
阮箫筠悄悄咽了咽口水,不让心动跑出来。
虽然姑母总提醒自己,不要对皇帝表哥有什么心思,记住自己是中宫皇后、如何握住大权才是她应该斟酌的事。
但回望入宫的这两年,表哥却是最最懂她贪玩心性的人。
他们可以一起嘲笑哪个妃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个蝴蝶,也可以一起偷摘下安仪殿前的宫灯画上奇怪的图腾。
凡是姑母不应不允的,到了表哥这里,却统统变成可以可行。
阮箫筠实在对这样放纵自己的表哥讨厌不起来,尤其是此刻,不会再有人比表哥更清楚她有多想展一展翅了。
今日大权在握的感觉得固然震撼,但近期学六宫仪范的压抑,着实也让她变得暴躁、变得难安。
如果要用日日不能做自己去换予生予死的权力,那么她自己的生死苦乐,要用什么,才能来衡量呢?
“表……皇上说的自然是。”
“中宫抚慰妇孺,昭示六礼未坠,远比亲蚕祭礼紧要的多。”
阮箫筠积极回应,声线虽然稚嫩,但有理有据且不失体面,足可见“学有所成”。至少,阮箫筠自己是满意的。
于是扭过身,以为这件事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不料回头瞥见贤妃阮清澜,脸色青白又难堪。
哦,是了。
“皇上,要不还是让贤妃代祭呢?亲蚕礼仪式繁琐,还是有经验之人操持为好。”
阮箫筠想起太后的叮嘱,权不外放。好事儿当然也要紧着阮家人来。
阮清澜闻言,也略带赧然看向帝后二人。如此直白的问话只有皇后可以说,眼下皇后既然帮她,她自然要再推自己一把。
“多谢皇后娘娘体恤,但论尊论贵,都是臣妾空占了两年位置。皇上,这次不若就让臣妾辅佐贵妃吧。”
阮清澜以退为进,盘算闻寻不会当众让她下不来台。而只要等到祭典临近时,宋灵书再识相突发个疾情,这代祭的事儿终归还是要落回她的头上。
眼看皇后就要拿回自己的权力,若再叫宋灵书也起了势,自己还凭何立足?
甚至美目一转,也暗暗给了宋灵书一个眼色,示意她也赶紧说些需要自己帮助的话。
太后等人跟前她需得伏低做小,但一个早已被收拾规整的宋灵书,她还是自信能拿捏的。
不过叫她意外的是,宋灵书根本没有抬眼一下,仿佛这边发生的事全然和她无关。
急得阮清澜不禁蹙眉,眼波里也明显升起了丝丝不耐烦。
就在她还想使劲儿再望向宋灵书的时候,闻寻酒杯一落,打断了她的小动作。
“贵妃也不是吃白饭的,何须你操心。”
闻寻言辞冷冷,不知道他轻蔑的是阮清澜、还是宋灵书。
但无论是谁,都叫人听着格外难堪。尤其是阮清澜,肩膀直接僵楞了一下,皇上何时这么跟她说过话?
就算是碍于对太后不满,皇上也一直看在自己为其孕有公主、并且打理后宫无大错漏的份上客气有度。即便越来越疏离,也不至于这般无所顾忌。
但阮清澜知道,现在不是计较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时候,她决不允许宋灵书取代了自己。
于是掩饰好面颊涨红,准备再争取一二。
只是想不到她还未曾搬出什么大道理,闻寻一句话直接打乱了她所有计划。
“你跟着去南巡。”
“路途遥远,箫筠更需要人照看。”
自己也去?
虽说理由是照顾皇后,但能陪同皇帝出宫南巡、面见民官……
阮清澜稍一盘算,就认清了哪一个更能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还是皇上想的周道。”
“皇上悯灾亲巡,皇后随驾抚民,此乃乾坤同昭国典之事,确实更为重要。”
“臣妾蒙召同行,自当竭尽心力,护皇后周全,理六宫仪序,不负圣命所托。”
阮清澜垂眸,语气一点点柔顺回来。正当她安慰自己即使做陪衬,也是陪着皇帝同去南巡更得脸时,闻寻接下来的一句话,又叫她重置冰窟。
“烟儿。”
闻寻朝着卢访烟的方向点了点下巴,“想不想回扬州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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