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夜传

　　泠疆与和合长老将帝尊与元尊常用之物送到北境时，他们二人已在这里度过几日了。
　　玄夜站在簌簌的寒风中，青色的衣袍随风翻飞，他将吃食用度一贯一贯得收入神识里，直到最后一件器皿全部没入胸口之中，他抬手拂去肩上的一点雪，挺拔而立。

　　“帝尊，真的不需要老臣命几个巫医前来吗？”和合长老略有担忧得问道。

　　“不必。”染青跟他说过，她很怀念只有他们两人的时日：“只待元尊临盆之际，迎我们重归修罗即可。”
　　“是。”和合长老躬身而去，泠疆神思凝重得迈上前来：“帝尊，近日来，属下已派出全部兵力在四下搜寻，还是没能探到一丝少主的消息。”
　　玄夜微微眯了眯眼，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得消失，既然到处都寻不到他的踪迹，那他只可能去了那里。

　　“罢了，由他去吧。”即便心下已经明了，但那处，他并不想让魔军的铁蹄踏足。他低头微微思忖了片刻，抬起右手，一片刺眼的金色光芒忽得从上翻的掌心中乍泄而出，须臾间，金光又汇成了一个星罗棋布的阵法，悬悬立于半空之中。

　　“帝尊，这是？”泠疆不解得问道。

　　“这是我潜心多年研制出的阵法，名为无怖阵。被困于阵中之人会陷入心魔，即便拥有上神之力，也无法轻松破解。”

　　话毕，玄夜翻掌向泠疆一挥，阵法忽得凝成一道金印，飞速得没入了泠疆的身体。

　　“帝尊……您的意思是？”

　　“传令下去，我和元尊在北境这段时日，任何人都不得打扰。”玄夜目色威严，继续道：“若应渊现世时，你们束手无策，可用此阵将他带回修罗。但是 —— 非到万不得已时，不可轻易使用。”

　　待众人离去，玄夜敛去一身肃穆之气，款款回到冰屋之中。
　　染青坐在榻上晃着雪白的脚丫，面含笑意得打趣道：“你就这样把他们都赶走了，不怕独自照顾我太过辛苦吗？”
　　玄夜将手背到身后，面上噙着笑看了她半晌，修长的手指慢慢擦过她的唇，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戏谑与蛊媚：“千百世都照顾过来了，此番辛劳，甘之如饴。”

　　*

　　此时，真正的清修之地，雨膏烟腻，水软山温。
　　一个凡人站在山野间，一边啃着手中的果子，一边手舞足蹈得惊呼道：“阿羽！阿羽！你快来看，这树上的花昨天才落尽，今日就结果了！”
　　听到这声呼唤，人群迅速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阿羽摘下一颗桃子啃了一口，甜得心都在馋，仰面感叹道：“这里果然是仙境！”
　　“应渊君不光救了我们，还带我们入了仙境啊！”

　　而此时此刻，应渊并未注意到远处的喧闹，他正立在清修之地木屋的窗前，任一只灵雀自碧空落到他的手背上，他取下鸟喙上衔着的菡萏花瓣，手臂轻轻一挥，灵雀又扑闪着翅膀滑翔至天际。
　　食指轻轻一点，花瓣在他指尖幻化成一封书信，修长的指将信笺展平，认真读了起来。
　　字体娟秀，还带着淡淡的花香，信上说，父亲已带母亲离开了修罗之地，直到即将临盆时才会归来。
　　他得知染青有孕后，心下本不住担忧，但转念一想，父亲定会好好照顾她，便将夹着信的手指向下滑了滑，继续读着后面的内容：

　　“应渊君，帝后离开那日，特意来问过我你的下落，我想了想，只说你在安全的地方，然后她便向我透露了她可能马上要离开魔界的事，没想到第二日，帝尊果然带她离开了。”

　　“应渊君，你说你的事帝后并不知情，可我怎么总觉得，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尽在帝后的掌握之中。”

　　应渊读完最后这行字，眸光蓦地一跳，将信笺小心翼翼得叠好，贴身放入了衣襟之中。

　　他踱回堂屋，手摩挲上那张疆土图，眉头微微蹙了蹙。

　　母亲，您真的是有意而为之吗？

　　他回想起那次与父亲争执后，染青曾问过他发生了什么，他早知她被父亲用昼夜之星相连，即使告诉她，除了令她痛苦之外，再做不了什么，因此瞒下了此事。
　　见他不说，染青也不再问，只邀请他同自己弈棋。
　　结果一连三日，下得都是同一个棋局。

　　“这局棋是我自创的，至今无人能解。渊儿，你来试试？” 染青雪袖一挥，棋盘跃然案上。
　　应渊仔细端详起那盘棋，初看不觉精妙，细品却处处暗藏玄机，他执起一枚白子犹疑不定，最终落在了棋盘的左下方。

　　一连三日，他连一枚黑子都没能杀到，有些沮丧地对染青说道：“母亲，孩儿棋艺不精，怕是要让您失望了。”
　　染青浅浅一笑，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你的攻势猛烈，却未能寻到任何突破之处，我且问你，杀子、杀棋，可是弈棋唯一的目的？”
　　应渊边搓着手中的棋子，边思忖着染青的话，转而以守为攻，半晌后，棋面峰回路转。

　　染青再无法轻易杀掉一片白子，继续道：“若只以守为攻，却不预判对手下一步动作，迟早还是会满盘皆输。”黑子改为点杀，白子又一枚接一枚得被吃掉。
　　应渊仔细回想着她的棋路，继而围追堵截，几番回合下来，竟将染青堵得水泄不通。

　　“很好。”染青满意得看着渐渐被盘活的棋面，继续说道：“但，若不知全貌，最多也就是一盘和棋。”一子落，棋布错峙。
　　应渊顺着那步棋推敲起染青布局之意，忽得柳暗花明，白子杀伐果断，直到天光尽褪，手边吃掉的黑子已堆积如小山，随着最后一枚白子干脆得落下，黑子再无还击之力，应渊终于 —— 赢了。

　　“渊儿果然天资聪颖，一点就通，”染青欣慰得看着他：“母亲一早便知道，你定会是那破局之人。”

　　后来，他为了弄清世间到底有多少续寿池，便假意乖顺修习永夜功，趁玄夜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密切留意起军中的动向。
　　得知照乾山一事后，他暂时隐去了仙钿，跟着喝醉酒的泠裴，一起进入到山中。
　　他永远忘不掉眼前的一幕 —— 暗无天日的山洞内，无数凡人衣不蔽体，眸中怠惰，空气中弥漫着淫靡的气味，竟还有不少人在旁若无人得□□。
　　穿过山洞，一片片低矮的瓦房又映入了眼帘。瓦房内，妇人们正在哺育怀中的孩子，她们目色迟钝，形容枯槁，一看便知从未被善待，只是被当做诞下“祭品”的“工具”。
　　凡人寿数虽短，但繁衍迅速，用来填充这续寿池，再合适不过。
　　难怪父亲如今允许母亲维护天下，有了此番安排，他无需再从六界活捉生灵，续寿池也可源源不断得为修罗提供“祭品”。

　　不远处，军营外忽得传来一阵杯盏碎裂之声，他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年幼的孩童只因斟酒时慢了些，便被士兵一脚踹在肚子上，倒地痛苦得抽搐，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应渊悬在半空中，双眼因愤怒而通红，恨不得立马上前将他们统统杀光。
　　可母亲的话仍响在她耳畔 —— 杀子，杀棋，从来不是唯一的目的。
　　想于此，他身形一顿，飞身回到了魔界。

　　额上的花钿太过扎眼，为了方便行事，救人之前，他请求染青让他现出修罗纹。

　　“只是为了讨你父亲喜欢？”染青看了他半晌后收回了目光：“也罢……”
　　在染青收回元神前，应渊却忽然迟疑：“母亲，若没了您的元神压制，我会不会……？”
　　“你是想问，你会不会堕魔？”染青的眼神坚定而从容：“渊儿，答案，在你自己心里。”
　　应渊不解，她又娓娓说道：“你自幼在封界长大，便应当知道，是神还是魔，从来都与出身和血脉无关。”
　　“若心怀大义，即便出身妖魔，也可谓之高洁；若心怀不轨，即便为神为仙，也不过是衣冠禽兽。”
　　“区区花钿，给予不了悲悯之心；堪堪修罗纹，又怎会轻易改变一个人的心性？”
　　“所以，渊儿 —— 你准备好了吗？”

　　待应渊再次醒来之时，他已躺在染青的腿上，额上的修罗纹猩红而夺目，他半眯起双眼，看到她正失神得抚着自己的小腹，面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去吧，渊儿。”染青温柔得拂掉他额上的碎发，眼角眉梢全是心疼：“闭关时……切记保全自己。”

　　应渊回想着这一切，始终猜不透，染青是否早已洞悉一切。
　　若不是，这些看似不经意的教导，未免太过及时；若是，她为何不直接对他讲明？

　　还是说……
　　这是母亲，想让他自己来做选择？

　　咚咚咚 ——

　　门外的敲门声打断了应渊的思绪，他打开门，看到被自己带至清修之地的凡人正手捧着各种鲜蔬鲜果，跪拜在门前。

　　“应渊君！”带头之人说道：“我们感激您的救命之恩和再造之恩，从今往后，我们只听命于你一人！”

　　“诸位，快快请起。”应渊白衣翩跹，遗世而独立，额上赤红的修罗纹难掩眸中的神性：“从今往后，你们自由得活下去便好，无需再听命于任何人。”
　　“可……” 众人迟疑着起身，不安得面面相觑，应渊继续说道：“诸位请放心在此处安置，我也是时候离去，去完成我应做之事。”
　　“应渊立誓，定会不遗余力，将各位送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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