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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帝(八)
简单几句话,涵盖了漫长时光中多少从不曾言说的忧心和惊惧。
仿佛两柄钝刀硬生生刺进帝息心里,一刀一刀交错割划着他唯一柔软的那处血肉,痛得他连魂魄都在抽搐、颤抖。
这么多年来,他只知阿昀情意日渐深重,却从未想过如魔龙金鲤这般天性桀骜张扬的生灵,原来动了心时,也会生出脆弱不堪的一面。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情到浓时,即使是天性也难以维持那人完美的冷硬鳞甲,终究在提及所忧所惧时短暂失控,不可遏制地将弱点暴|露于他眼前。
以前他无意中听仙侍们闲开玩笑时说,凡人的话本子上都写,男人在床上说的好听的话是一个字也不能信。但这个人无论何时何地说给他的情话、许给他的承诺,都是可靠的,诚挚的,无需他去分辨其中有几分真假几分情意。
他想,那时的阿昀是真正想要同他一起走到地老天荒,直到其中一人生命的尽头。
那人许了他今生一个家,甚至许了他生生世世,可是他怎么能狠心接受!
神帝没有出声,静静地听那人说完,只是微笑着,压制着羞涩和伤感,轻轻吻了吻他的耳颈,抬手摸索着理了理他凌乱黏在肩脖上的湿透的长发,最后用力拥住了他密布着汗珠的坚实的后背。
阿昀翻身而起,将他再次压在了身下。
癫狂混乱,不知时日。岩洞里一片漆黑,他们在其中躯体纠缠,唇舌交错,无休无止一般。帝息的毒早就解了,但谁也没提要离开的事,仿佛他们将要这样在此处呆到海枯石烂。
他的顺从和默许中展示的情意,他的眉梢眼角含着的温柔和爱谷欠,令阿昀几乎彻底失控。
直到他暗中运转灵力,感觉修为已然恢复了不少,至少够支撑他处理后续的事。
他终于拂袖燃起了一星灯火。
昏黄暧昧的光线从那人的发丝间透过来,情谷|欠令一向凌厉的眉眼都仿佛柔和了几分。那张如冰似雪的冷峻面容染着淡淡的血色,浸润着细细密密的汗珠,专注而沉默,满心满眼都是他。
他一向都知道阿昀长得极为英俊,糅合了凶煞、桀骜、冷漠、暴虐,将“不好惹”和杀伐之气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第一次瞧见那人情动的模样,他觉得很好看,很新奇,像是金鳞池畔他初见那又威风又漂亮的远古神物真身。
他想记住那人此时的情态。
迷离狂乱时,帝息在那双煞气与魔气混合流转的瞳仁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那人长发凌乱,铺了满枕,原本威仪清隽的面容淡染绯颜,狭长凤目中水光将要溢出来般,缱绻缠绵,微微上挑的眼尾一抹薄红,情谷/欠深浓、瑃/意无边的模样,说不出的艳/色无双。
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的羞耻形象。他一时难以遏制,喉咙中逸出一声呜咽。
像是开启了什么禁制,阿昀愈加疯狂,竭尽所能,直到他几乎神识断绝,脑海中只余一片漫长的空白。
不知道多久的纵情欢愉之后,那人紧紧拥着他,沉沉睡去。帝息弹出一道昏睡诀,凝目看了一会,轻轻吻了吻他的眉眼,最后拥抱了他一次,然后起身,将两人都收拾完毕,整饬衣袍,连整个岩洞的所有荒唐痕迹都尽数消除。
再聚起修为,轻飘飘一指点在了他额间,干净利落地抹去了这一段的所有记忆,以及从前没来得及扼杀的那些感情。
这次他下手更狠,销毁得更彻底,几乎断了那人一半的情根,将他们之间近些年的所有温情过往全部一笔勾销,留下最多的,只是那些剑拔弩张,那些针锋相对。
上天终归还是眷顾他,让他得以在有生之年遇到这样一个纯粹真挚的人,献祭一般奉给他一段简单干净的情意,一颗炽烈如火的赤诚之心,让他得以在应劫之前终有机会让那人知道,他对他,同样倾心,而不是全然无动于衷。
但,仅此而已。
这些记忆于将要羽化的他而言,是甜蜜,是甘美,是值得铭记一生直到消亡的幸运;然而于那人而言,却注定是蚀骨的毒药,夺命的刀锋,是午夜梦回时的痛苦是将要背负永生的折磨。
是他的罪孽。
而他希望那人前路光耀,如日之升,如同他当年赐下的名号,昀。
这段岁月,有他一个人记着就够了。
神帝看着那人情谷欠未退的冷峻面容,微微一笑。
阿昀醒来后,又回到了刚刚进入东荒帝城时的模样:暴虐、桀骜、任性、燥怒。
虽已化出人形多年,但他天性仍是喜欢水,对于身处这样一个火炉般的鬼地方,显得说不出的狂躁,暴怒逼问:“伪君子!你到底施了什么手段,将我骗到这里来?”
那一瞬间,帝息想起的,却是不久前那人紧紧拥着他,薄唇流连在他耳边,声嗓淡漠,却含着炽烈如火的情意,低声说:“帝息,你这个伪君子。”
于是他眼中含了些笑意,和缓道:“孤不慎陷在此处,是你从东荒跋涉而来,方才寻到孤。算是孤欠你一份人情。”
阿昀显然不太相信,却又找不出反驳的依据,看着他舒展的眉眼呆滞许久,终是不情不愿地接受了他居然为一个痛恨的带着血契掌控他的仇人而奔忙的说法。
两人一起回了东荒帝城。因着在极南火漠受了不轻的伤,兼且修为损耗太过,帝息一回去就闭了关。说是伤重,却并未宣召医士,连偶人侍从也不用,只自行取了些伤药,装做没看见掌案仙伯和近侍们疑惑古怪的目光。
他满身层层叠叠的痕迹,躯体中还有些许残留的瘴妖之毒,纵然阿昀一开始如何温柔体贴,疯狂失控之下,仍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许多隐秘的伤,只需一把脉,万万瞒不过高明的医士,哪里能让人诊治!哪怕再如何严重的伤,也只好自己硬扛着。
待他好不容易休养得差不多,重新露面之时,时间已过去了很久。
自从得知他出关,阿昀几乎天天去长星殿,逼着他动手。
帝息有些头疼,怀疑是自己上次下手太狠,将他的理智也一并消除了,又没有办法解释,只得和缓道:“纵然你赢了,血契也无法解除,除非孤就此羽化,才算是作废。”
阿昀几次三番被拒绝,当下也发了狠,冷冰冰道:“那我就杀了你。你别忘了,上次是你亲口说的,欠我一份人情。如今我以这份人情换你一场决斗,莫非堂堂东荒神帝,竟想赖账不成?”
帝息静了一瞬。
罢了,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推脱的?冤也好,孽也罢,终归是他自己选择的路。那人变成这个样子,不也是他亲手造就的?
谁让他动了心?谁让他舍不得?
谁让他不想就此毁了他?
第一任五位天命神帝,已去其四。南荒神帝羽化后,他就隐隐预感到自己也快了,虽然没有办法算出具体时间,甚至直到现在也没什么征兆。
对于应劫羽化,他倒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很早以前就知道注定会有这一天,无可化解。哪怕就在下一刻,也没什么可畏惧的。顺其自然而已。
何况阿昀一直耿耿于怀,自相识起心心念念都是这件事,就当是最后满足他一个心愿而已,也不枉那人为他心动那么多次、那么些年。
于是他慢慢点头,应承了。
三日后,帝息如约来到金鳞池上。
阿昀早已等在此处,红衣烈烈如火,面容如霜似雪,容色冷峻,眉目凌厉,映着一池金红池水,说不出的桀骜英俊。
帝息静静地看了一眼,化出长剑,涵养良好地道了声:“请。”
话音方落,对面的人冷冷“哼”了一声,袍袖一拂,抬手掐诀。
多少万年的陪伴,终归走到最后,连话也不曾好好说一句。
脚下的池水原本反射着粼粼的光,刹那间,那些光线骤然化成万道金箭,漫天箭雨一般,急遽往帝息而去。
与修习剑道的神帝不同,他习练的,是各种法诀。
帝息身形一晃而逝,掌中长剑脱手飞出,霎时分出万千剑光,迎上了箭雨。
只听一阵密集而急促的叮叮声,剑光与箭雨猛然撞在一起,炸出千千万万点耀目的光芒,像是散落了满天星斗。
神帝化出身形,堪堪握住飞回来的长剑,金鳞池下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搅动,突兀地涌起滔天巨浪。色泽金红的池水蓦地化成一片熔岩,燃烧着腾腾的烈焰,遮蔽了整个天地,自空中当头席卷而下。
周身都被炽烈的温度包围,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火海。帝息眉目不动,长剑一挥,天幕下遽然闪出一柄巨剑虚影,凌空一斩,像是要将大地都一分为二般,呼啸着斩下来。
遮天蔽日的熔岩顿时又化为一池金红池水,轰然往两边砸落。神帝手握长剑,修长矫健的身影自分开的熔岩中破空踏浪而来,艳色无双的眉目间显出了凌厉杀气,更添几分风仪。
阿昀侧身让过,烈焰般的袍袖一拂,一条巨大的火龙虚影倏忽自他身后腾空而起,挟着滚滚风雷,略一盘旋,便带着一身真火,迅疾而凶猛地俯冲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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