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花洲

　　轻尘想过会在这条偏离众望的路上孤身挣扎很久很久；也想过自己或许会死在半途，亦或被戮凋捉去杀鸡儆猴，落个比死还不如的结局；甚至想过终有一日可能要与昔日师友拔剑相向……
　　却独独没料到在他下定决心与朱颜故风雨同舟后的不久，她的路便已走到了尽头。

　　向日葵全族自焚于熊熊业火。
　　他们不愿再做戮凋胁迫朱颜故的筹码，自以为是地放她自由，却恰恰把她推进了最深最重的绝望中。

　　“轻尘，我没有家了。”
　　“今后，我陪你四海为家。”

　　“轻尘，我的族人全都死了。”
　　“朱颜故，我来做你的家人。”

　　“轻尘，他们都是为我死的。”
　　“所以，你更要为了他们好好活下去。”

　　“可是轻尘，我不想活了……”

　　朱颜故没有饮酒，没有歇斯底里，甚至没有哭。
　　她悲伤得很麻木，灰败的瞳孔让轻尘心慌，他惟有抱紧她，深深感受她的温度，才能确认她仍是活着的。

　　这次，他没有再劝她，他说：“不想活，便不活了。黄泉水浊，我为你撑篙。”

　　朱颜故习惯性想扯一个笑出来，一张口却泄出了呜咽声。
　　她把脸埋进轻尘怀里，话轻得像叹息：“怎么办，我不愿与你同舟呢……”

　　她一颗泪滴下，在他心上落了秋。

　　轻尘胸口被那湿热洇得发疼，他却更抓紧了朱颜故，让痛感堆叠成麻木。
　　“你答应过我的……”
　　她答应他，让他渡她的。

　　朱颜故闭紧了眼，再没开口。

　　那晚过后，她不再提不想活的事，仇与痛仿佛都轻飘飘揭过了。

　　轻尘晨间练剑后，能吃到朱颜故熬的热乎乎的米粥；他每每出门回来，也都会给她带件小玩意儿，或是发簪，或是脂粉……
　　两人像世间最寻常的夫妻，也像湍流中紧偎着支撑彼此的浮木。

　　他研习符咒，苦思对抗戮凋之法；她抄诵经文，为死去的族人祈福。
　　一切都平静而温馨。
　　但不知为何，轻尘总觉得似有一块无形巨石悬在头顶，无时不威胁着镜花水月般的缥缈太平。

　　两个月后，迎来了轻尘下山以来的第一个生辰。
　　朱颜故已着了好一阵子白裙，在这日终于又换上两人初见时那件红衣裳。

　　她自斟了盏酒，一饮而尽，眼里盛满了他。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酒不醉人人自醉，轻尘没有饮酒，眼神却无端迷离，一瞬不瞬盯着朱颜故瞧。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君身常健……”
　　轻尘眉梢一动，话藏在哼笑里，在如锈月光下像是梦呓：“背错了，该你常健。”
　　朱颜故吃空了酒盏，盈盈一笑：“没背错，我盼你好呢。”

　　“你好了，我自也就好了。”轻尘从来被说少年老成，此刻竟染了几分稚气，接过朱颜故的酒杯，破天荒地饮了酒，被辣得磕磕巴巴：“你不知……不知道，我每日心……心都是悬着的，生怕你哪天走……走了，我该上哪儿寻你呢……”
　　他死拽着她衣角，眼眶泛红，模样瞧着可怜：“今日我生辰，你应承我吧，别……别再一个人走了，是生是死都捎上我……”
　　轻尘当真是不胜酒力，一杯下肚人倒了，还口齿不清喃喃着：“告诉你个秘密，我跪过清虚帝，跟他说了……你不是我的罪，你也千万……千万别那么想自己……”

　　夜风吹落二三梨花，像雪散在空中，落在朱颜故身上，衬得她衣裙的红更加寂寞。
　　不知何时，她泪已糊了满脸。

　　轻尘醉得不安稳，昏昏沉沉地蹙着眉，攥她衣角的手始终没有松。
　　朱颜故小心翼翼凑过去，额头贴上他的额头，鼻尖也抵着他的鼻尖。
　　她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他的眉眼，一遍又一遍，最后在他唇边印了一吻。

　　“三愿心似水中鲜，岁岁勿相念。”
　　“轻尘，生辰快乐。”

　　轻尘醒来时，朱颜故已不见了。
　　他用尽了法子，甚至搭进余生，还是没能留住她。

　　再得到她的消息已是一个月后，冥界放出消息：
　　向日葵族余孽朱颜故火烧鬼王寝殿，现正于人界潜逃。

　　她族人死后的第一百天，她灌醉戮凋后纵了火。
　　她明知鬼王不会死在这等雕虫小技下，却仍是这样做了。

　　满世界都在嘲她愚蠢，可轻尘知道：那是她孤注一掷，做下的盛大祭祀。
　　旧痛翻涌在她心头，从未有过片时平息，它们需要出口。

　　戮凋人虽没死，却也受了伤，更重要的是：他的寝殿全毁，沦为了冥界笑柄，威信大失。
　　戮凋怒不可遏，派冥兵前往追捕的同时，还不知耻地散出妖女潜逃在外的消息，顺带把这些年来所有脏水都泼到朱颜故身上，将自己择了个一干二净。
　　人界各大小门派闻风而动，同仇敌忾，誓斩妖女以祭大义。

　　一时间，朱颜故遭到正邪两道的倾力追杀，处境危急。

　　轻尘是在香山寺后山找到她的。
　　他曾在她身上种过追踪的符咒，此前一直被她用灵力掩着，就在今晨，她竟把灵力撤去了。

　　轻尘比旁人先见到她一步，可惜也仅仅是一步。

　　轻尘领着朱颜故逃上香山寺后最高的山顶，从那儿可见山脚正从四面八方逼近的火光。
　　他们陷进了重重包围。

　　“以你我的修为，拼上性命，未必逃不出去。”轻尘紧攥朱颜故的手，很用力地望着她，他在等她点头。
　　他希望这一次，她能同意他与她站在一起，当着所有人的面。
　　有这一次，就够了。

　　冰冷的手从他掌心抽出，他整颗心也随之一空。
　　朱颜故眉眼冷若霜雪，红衣在凉风中飒飒作响，不添半分热烈，反衬得她面色更加苍白。

　　“轻尘，为什么你来了？”她说着问句，却意不在问他。
　　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他明知已救不了她，只能徒劳搭上自己，却还是来了。

　　“我初见你时，不知会走到今日。”朱颜故边说，边把轻尘被风吹乱的鬓发理整齐。
　　轻尘心头一喜，就在他以为她终于愿意同自己站在一起时，却听她又开了口。
　　“轻尘，你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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