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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戏/回家
“不要叫‘笼子里的女人’?为什么,她是你的姐姐?……‘妈妈’?妈妈是什么?”
林昼的视线漂浮在男孩身后。冬日的厨房里异常温暖,他听到女仆弯下腰忍着眼泪说:“对呀。小鹤,把妈妈的饭放进饭盒里好不好?她一定能感觉到你的存在,就会想吃人的东西了……”
年鹤不能理解这么复杂的话。他听话地用小手将比自己拳头还大的馒头夹进饭盒:“那我能去见她吗?”
女仆的眼中尽是惊恐。透过上帝视角,林昼看到那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地下室笼子里被锁着的形销骨立的女人,她怪物一样咯咯发笑,打量乔装的姐姐像在打量食物;会客时衣着光鲜的男人在朋友走后便走进隔壁,反复掐晕摔打尚在梦中的婴儿为乐;一杯杯主人不如意的生母乳被倒进温室,浇灌出的茶花娇嫩甜美……
于是女仆抱住他的头:“不要去,小鹤,在你活着的每一天都不要想这件事,我要你活着,她也一定只想让你活着……”
画面一转,熊熊的大火在别墅里四处蔓延,火舌已经要舔上玩具房的窗帘。无处可逃的男孩好不容易砸开窗子,女仆却将他推下了楼。
女仆已经疯了,她歇斯底里的话回荡在年鹤的脑海里,成为年鹤终生再无法逃出的噩梦:“为什么要杀他?你是要亲手杀了你母亲!为什么要杀他,你是杀人犯,是杀人犯——”
而后年鹤就好像一直在黑暗里往下坠、往下坠。他的身体在吃饭,在上课,在福利院的树下画画,眼神却是空的,无法与世上的任何人沟通。
男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他在月夜里教年鹤学说话,耐心地重复着一个又一个音节;他也在杀人后剜出死者尚且温热的眼珠塞给年鹤当礼物,因为年鹤木然的表情哈哈大笑。
年鹤的内心在尖叫,他痛哭流涕,他在精神世界里大把大把地扯下自己的头发,他浑身都披着自己的血,现实里捧着那颗眼球的手却是稳稳地,按在画板上的手也没有动,对一切恐吓毫无感知。
那是数十年连绵不尽的绝望,在年鹤假装成为“正常人”长大后还在疯狂生长。
他想把自己的手塞进庞松的大掌中,身体反应却是一次次的呕吐。
“我想靠近你的……救救我好不好……”
他因缘际会成为慈善家儿子的家庭教师,试过骗学生无视他父亲的罪恶,最终还是满盘皆输,甚至被迫利用无辜的男孩揭发真相。
“你明明可以不成为我的!……是我太不正常了,对不起……”
他千方百计将自己纳入局中,废旧化工厂救出的疯女人还是死了,成为下一个案件的死者。
“我真的以为已经救了你……”
“你们现在才来还能做什么!太晚了!太晚了!”
“是不是我们这样的人,不该往地面上爬?”
“没有人来了。”
他心中的魂影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无限下坠,扭曲成一团没有人样的污浊……
“年鹤!”漂浮着的林昼下意识伸手想抓住他,那些浊影却穿过他的手,茫然往更深的地方掉下去了。
“救救我……”很久之后才有声音飘上来,极致的黑暗漩涡下有个男孩在小声哭泣,像在引诱。
站在深渊口的林昼忍不住抬脚想往里看,手却突然被人拉住了。
“点点。”拉他的人说。那声音林昼很熟悉,他便回头看——
窗外阳光灿烂,他躺在熟悉的大床上,视线从他们交握的地方上移,滑过衬衫袖口、宽肩、喉结,定格在池睿的眼睛上。池睿垂眸看着他,专心又认真,无端地让林昼心安。
然后他脑后一痛,是跳来跳去的鹦鹉不小心揪到他头发,揪完不安地喊他名字:“林昼!亲亲小祖宗!亲亲!”
坐在床边的池睿脸上没什么异常。他平静地问:“醒了?”
林昼点点头,池睿就扶着他的背让他坐在床上,单手把保温盒里的绿豆粥拿过来。
绿豆粥很甜,林昼喝着喝着便清醒了,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五天,戳着池睿的衣褶问:“你要出门?”
“是啊。”池睿拨开要偷吃西瓜果切的鹦鹉,低头给林昼剥鸡蛋,“吃完饭休息一会,带你去出戏。”
池睿先带他去了国际机场。
今天是万苕离国的日子,池睿征求了林昼的同意去给万苕送行。不是因为母亲的意见,单纯为了他的点点。
万苕的反应比他们上次见面时温和许多。她憔悴了一些,妆容倒还是凌厉精巧的:“在我因为傅寄瑶罢演那件事莫名上热搜后,我模糊地反应过来傅寄瑶利用了我。是我识人不清,是我误会了你,林昼。”
“到这儿就可以了,我可没有跟你和好做朋友的意思。”林昼嘚瑟,“池睿是我的。”
万苕被洋洋得意的他噎了一下:“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没有放弃《瞳中》。虽然我知道后面的年鹤已经跟我已经没多大关系了,还是谢谢你完成了他。\"
无论万苕在私生活里如何恶劣,她对自己笔下的人物终究真诚,林昼便也软化些,一语双关地说:“谢谢你给他一个结束。”
万苕笑了笑,看向池睿说:“这次我真的要走了。你的眼光是对的,林昼他……和我很不一样。”
“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池睿难得这样直接地评价林昼,“他让我每天都有新的惊喜。”
“那你……你怎么评价我……我们的过去?”万苕避开池睿的目光问。
“不该答应的商业联姻,十五六岁时的错误。”池睿的答案和以前一模一样,残忍得一如既往。
万苕很是无语:“幸好你还有人爱。”她最后说。
告别万苕后,隔天周末,池睿亲自开车带林昼去了一个小城。
不用他说明,林昼一下子就看出这里是《瞳中》故事的原型地。池睿带林昼去了万家的老宅,狭窄的木制楼梯吱呀,他们跟着管家小心翼翼地上楼,被引到一间开着窗的卧室。
“任何创作都缘于作者熟悉的事物,和作者的知识图谱直接相关,”池睿站在窗边,背后是一株烈阳下苍郁的梧桐,“我没有看过《瞳中》原作,但我猜她家藏着《瞳中》的种子。”
林昼便找了找。他在书架上翻到一本叫《夜神和花的孩子》的童话集,封面是月下的白色重瓣郁金香。找到一张散在小提琴后的糖纸,是本地一个很有年代的糖果品牌,糖纸上反射出的花纹繁复,像重叠着无数朵烟花。
后来林昼认出了房间里的鸡仔玩偶,它翅膀很小,头和肚子连成胖乎乎的蛋形,在床上立都立不稳。它也是故事里出现过的元素,年鹤曾无数次对着它欲言又止,就好像玩偶里藏着什么留影机在记录一样。
林昼抱起那只玩偶就不肯撒手了,皱着眉说:“想拿走。”
池睿问:“不怕看到它就想起万女士吗?”
林昼心一横:“男人都是我的了,多一个年鹤和它也没什么吧。”
无论作家曾经如何描绘,剧版年鹤确确实实是属于林昼的,他杂糅了林昼的太多个性,因为林昼变得更锐利更态度鲜明了。
林昼果然当不了配角。他太影响角色。
“我其实是不愿意你去拍戏的。”池睿终于和林昼说了实话,“对于你来说,写歌是表达,是像说话一样自然的东西,拍戏是内耗,是逼自己向内挖再向外掏,竭尽全力去成为另一个人。”
可林昼只要做林昼就好了,不是吗?
林昼对自己有一套严格的情绪保护机制,不知道是求助过心理医生还是天生不喜欢露怯,他会在心里开辟一个空间专门储存所有不好的回忆,就像他在剧组前期时那样,主动克制自己想起过去。
但做主演打断了林昼的自我疏导,长时间的高强度拍摄让林昼过于沉浸在故事里,反复面对人性的阴暗和群体命运的脆弱,四面都是绝路,林昼出不来了。
所以池睿一定要带他出戏,带他走完这场告别。
林昼也知道池睿是这样想的。他勾了勾池睿的手,歪着头求池睿:“那你掩护我带它走呀。”
池睿没说话,没说就是默认。
林昼在他的纵容里轻松起来:“唔……不过还要有那么一下子它才能成为我的东西。”
林昼举起玩偶亲了亲它的额头,在心中默默说:噩梦结束了。去过自己的生活吧,年鹤,芝生。
他手没动,一刹那有错觉袭来,觉得它好像突然变轻了。
似乎有一个徘徊其间的灵魂自由了一样。
玩偶的眼睛定格着微笑的弧度,贴着林昼的胸口。空气里飘着梧桐叶被太阳晒热的气味,现在是老式空调驱不散的夏天。
他们从老宅出来往街口走,池睿熬不过林昼的央求在小超市旁的奶茶店下了一单。
即使是常温奶茶也足够抵御38摄氏度的高温,林昼猛喝一大口后满足地眯着眼叹气,手里的奶茶却被池睿拿走了。
池睿适时提醒小祖宗刚才发的誓:“有人说只尝一口味道。”
林昼抱着鸡仔抗议:“你是人吗?!这个是芝士奶盖,一会化了就不能喝了!”
“刚刚来的路上你还吵着晚上吃小龙虾。”
“我选奶茶。”
“不要小龙虾了?”
林昼沉痛道:“小龙虾的事我准备等会再求你。”
池睿不语,林昼就拽着他胳膊耍赖:“求求你求求你!再不给我喝我就坐马路上了,池睿!……”
他们傍晚前便回到家中,先各自去冲了一个澡。池睿在衣帽间帮林昼分门别类整理武易棠寄过来的衣服,林昼留在浴室吹头发,吹着吹着接到一个来自陌名号码的电话:“池睿你快来救……嗯?林昼?怎么是你?”
林昼听出了纪星的声音:“我们刚回家。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纪星一直吞吞吐吐,林昼只好啪叽啪叽踩着拖鞋去衣帽间把手机递给池睿,池睿忙不过来,直接打开公放让纪星和林昼说。
纪星只能招了:“之前不是临时给《瞳中》拉投资吗……有点难,我谈条件的时候就答应了一个朋友去帮他搞个什么唱歌综艺……”纪星欲哭无泪,“然后前几天商宝不小心接到了那哥们儿打来的电话,听他说我把后面几个月的档期送人后就生气了,直接挂了电话不让我接活,还把我手机扣走再也没给我!林昼,不管是你还是池睿快来救救我,我被他关在卧室已经一星期没出过门了,衣服也不知道在哪……”
林昼抓到重点:“他还能扣你衣服?”
纪星不接话。
林昼慢慢醒悟过来:“你和商明流这是终于……?”他找了个池睿拉开的衣柜坐下,有点兴奋:“那这岂不是囚禁强制爱?”
“?我靠你说得好恐怖啊。我以为他是要和我摊牌,谁知道他上来就玩真刀真枪啊!”
池睿要挂外套,拍拍林昼的屁股让他先起来,林昼照做了,嘴里还不停:“那他都把你关起来这样那样了,你怎么拿到这个手机的?”
纪星哭:“……我拿卡地亚和钟点工换的。”
“我靠你钱多……”林昼在池睿的凝视里逐渐文明,“那你有了手机不是能自己买东西自己打车回家吗?不用非得我们去接你呀。”
对面静了一会儿,终于慢腾腾憋出四个字:“……我起不来。”
林昼大为震惊:“你这躺了七天,是他技术好还是技术差?”
“?开始是不怎么样,可他学得快而且没几个小时就要……”纪星刹住话头,结结巴巴地转移话题,“难道池睿第一次就技术好吗?我不信。”
林昼无端的胜负欲上来:“池睿有常识而且体力好啊,我们第一次的时候也很适应对方的身体,他特别照顾我,先是循序渐进……”
纪星叫:“你不要再描述细节了我不想听!”
“这么爽的事情为什么不能说?你不也感觉到爽了吗?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就为爱躺平了。”
“我根本不知道还能挣扎好吧!商明流就是欺负我文化沙漠懂的少!”
“你别骗我,这还能学?……”
眼看对话越来越限制级,池睿把手机从林昼耳边拿过来,淡淡地拒绝纪星:“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挂了。”
“喂喂——”
池睿真挂了电话。他把手机随意地放在衣柜隔板,低头发现林昼又在搞事。他就几秒没盯着,林昼钻进衣柜搁板上坐着,手撑在背后无辜地引诱他:“池总,今天我男朋友出差不在家,你能不能来陪陪我?”小祖宗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家床还蛮软的。”
池睿擦着他把最后一件外套挂进衣杆,顺势俯身按住他的手:“是吗?”
林昼向后坐深了些,抓着他腰侧的衣服抬头看他:“我们得抓紧时间,要不他要打电话查岗了。”
池睿洗完澡刚换了件黑色衬衫,原本熨得极平整的衬衫被林昼抓皱些,显得池睿也不那么正经起来。他撑在林昼身后的手没动,把林昼挂在他腰际的手勾过来吻了吻,带着它滑过自己的喉结停在领口:“那你自己来。”
于是林昼开始单手解他的领扣。他睡几天后就完全白回去了,手腕在射灯的照耀下白得胜雪,轻轻拂动在极黑的衬衫表面。这情景实在赏心悦目,林昼赞叹的声音宛如在和池睿耳语:“池总,你身材不错啊,条是条块是块的。”
池睿引导过他的那只手改换为扶着他的腰:“你这是什么形容……”
“饿了的形容。池总,你是不是很久没听过我唱歌了?有没有听过我翻唱过这句,‘just let me in …… your arms’……”
池睿的目光顺着他的手向下:“再唱两句?”
林昼在他压下来时脸红了:“不对不对,你应该学我的话的……”
池睿抚着他的后颈:“再唱两句?”
林昼躺进无数悬挂的西装下,脑袋垫着池睿的手。他颤颤巍巍地屈服了,池睿就鼓励性地给了他一个吻:“后面是什么?再唱两句。”
林昼唱不完。他在池睿的吻里慢慢红了眼角,池睿便提醒他:“不要哭,点点,这些衣服很贵,不能沾水。”
“那你别……”
他们完全忘记了阿姨在楼下,乘着林昼还有力气一路吻上床。
实在是异地太久了,分离时的想念加倍报复在归家之后,谁都不想放过对方。
月上中天的时候池睿问他要不要再洗一个澡,林昼只说他饿。
池睿只好抱着他去了厨房。
但最后也没有吃成。池睿把这归结为林昼坐在厨房台面上时太闹腾。
明明连蝉都睡了,林昼也想睡,软软地靠在池睿肩上哼哼唧唧:“你对病人太坏了……你要把我腌成橄榄油味……”
池睿翻昨天的旧账:“小龙虾。”
“……太坏了……”
有人拍了拍那个黑暗里独自抱头哭泣的孩子。
年鹤抬起头,看到林昼向他伸出了手。他有些迟疑,不知道这个访客是否值得信任,林昼便把自己手腕上系着的一线微光给他看。那条光无限向后伸展,像是有什么人在河流对面等待着他们一样。
它实在太纯粹太美丽了,年鹤情不自禁地摸上它,于是这里忽地只剩下了林昼,他们的视野合二为一。
他顺着光的方向穿过那条满是暗涡的河流,尽头是等待他的芝生——提着灯的池睿。
灼烧的气味尽数退去,空间在他们脚底撕裂变幻,夏日的太阳挤了进来。
墓碑旁开着一株蒲公英。它于风来时起航,先飘到老旧城中村的路灯顶。路灯下吵吵嚷嚷,不再穿警服的男人原本只是捱不过昔日下属的搬家求助而出门,却被他们连蒙带骗扔进一个案发现场。
年轻的警员在男人身边耍赖:“反正你看到就不会不管我们了!”
男人很无奈,他用力揉着自己眉心。
风紧了,挂在路灯上的蒲公英被吹起,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落到一片飞机窗玻璃上。正闭目小憩的温雅男子忽地醒了,他似有所感地看了它一眼,而后身边的旅客和他搭话:“哎,你也是出去旅游吗?其实我有点紧张,我还是第一次出国,不知道等会能不能在飞机上看到北极光!”
男子便回头答了几句话。
蒲公英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而后飞机起飞了,蒲公英无可避免地被甩在了低空。
但它还在风中旅行,直到碰到空中另一株更大更完好的蒲公英,雀跃地随风翻腾起来。
视野慢慢分离了。
蒲公英再也无法感知另一个世界来客的存在,不过它遥远地听到了那个人哼唱的歌声。
它有许多版本许多变奏,最后一句歌词却是固定的:
“去迎着风——”
“去迎着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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