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歌行

　　李禹洲心神不宁了一个晚上，但案头堆满了折子，他想停也停不下来。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实际上这世上最高级的奴隶便是皇帝，皇帝拥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利，是用他终身自由换取的，多数皇帝除了一年一次的祭天，根本就不可能走出宫门。

　　夏谨言来报，说：“皇上，宁王殿下跪在玉石阶前一个时辰了。”

　　李禹洲捏了捏眉心，头痛病像是舒缓了点，道：“就让他跪着吧！”

　　夏谨言又垂首道：“锦衣卫指挥使韩胜在殿外候着了，说是送严刚画过押的供词。”

　　两个时辰前，李禹洲安插在北镇抚司的眼线来报，说夏秋辰和靖王李禹恒进了北镇抚司诏狱的大门。果然严刚这把刁钻的老骨头，还是得由夏秋辰去啃。这阵子李禹洲偶尔会在不多的梦里梦到夏秋辰，却还是两年前在东宫时青春年少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样子，每次梦醒，李禹洲都会用冷血抹掉梦里所有温馨的痕迹。

　　“让他进来吧！”李禹洲接过子慕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这茶水的温度掌握的已经跟来喜差不多了。

　　李禹洲见供词卷纸的端口封着蜡，便知韩胜没有看过，夏秋辰封蜡的手法没有人能学的来，李禹洲自然是一眼便能看出来的。

　　李禹洲看完供词便站了起来，走到暖炉旁将这张纸扔了进去，像当初他的父皇一样。他走到韩胜跟前，拍了拍韩胜的肩膀，道：“韩指挥使，你在锦衣卫多少年了？”

　　“二十八年。”韩胜垂首道。

　　李禹洲让他抬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道：“如果我记得没错，曾武侯早年也在锦衣卫呆过的吧，后来还是朕的皇祖父派他去了北境，立下了汗马之劳，然后才封爵封侯！”

　　“微臣进锦衣卫的时候，曾武侯已经在北境与贼人在战场上厮杀过不少回了。”韩胜道。

　　李禹洲拍了拍韩胜的肩膀，道：“如果我所料不错，锦衣卫现在还有不少曾武侯的旧部下吧？”

　　韩胜何等聪明人，哪能听不出李禹洲话里有话的意思，道：“我们锦衣卫自开朝以来，封爵封侯的也只有曾武侯一人，自然有很多人，包括微臣都十分仰慕崇拜曾武侯。”

　　“韩胜！”李禹洲突然厉声道：“你可知罪？”

　　韩胜立即跪地伏首。

　　李禹洲又道：“当初夏秋辰由你负责审问，经历了那么多刑罚，还吞下了夺命扣，却还捡回了一条命，你在其中做了多少手脚？你还故意对外宣言什么夏家小儿毅志力非凡，你当天下人都是傻子和蠢货吗？”

　　韩胜自然不敢说，当初您不也想让他活下来吗？不然怎么会让来喜偷偷去诏狱探监。李禹洲当初对夏秋辰的关爱与付出，全因为他二弟李禹恒的出现成了笑话与耻辱。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恨谁，登基后便把这种怨恨转嫁到了江月蓉身上，让她成为这后宫中一件可以移动的华丽摆设。

　　“微臣知罪！”殿门嘎吱一声，让一阵风吹开，殿内的烛火摇晃起来。

　　李禹洲转过身去，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那扇摆来摆去的门，再远处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夜空。

　　******

　　话说夏秋辰和李禹恒出了锦衣卫的诏狱，李析早驾了一辆马车过来守在门口了。车子里备了一套李禹恒的亲王服，夏秋辰换下了染了污血的衣袍，将一身腥红色穿出了明艳动人的味道。他实在太累了，马车刚摇晃几下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李禹恒掀开车帘对着前面道：“李析，驾着马车将幽都所有的道路跑一遍。”

　　李析：“……”

　　李禹恒坐回车厢伸手拿过那件白色的氅衣裹住了夏秋辰，将他的头轻轻地按到自己的肩膀上。夏秋辰又做了一个梦，他的坐骑换成了夜里行，路竟然是他逃往临海的路，一会儿杂?丛生，一会儿荆棘密布，淌过一条河流时，水花四溅湿了他一身，然后夜里行带着他钻进了弥漫着一团团雾气的林子。万千流矢瞬间袭来，他伏在夜里行的背上，迷迷糊糊看见前方有一匹白鬃马，是他的逸轻尘。李禹恒从一团雾气里穿了出来，拉起一把百来斤重的霸王弓……

　　“望啸！”夏秋辰惊醒了，额头上全是汗珠。

　　李禹恒从袖袋里掏出一方帕子给他擦了擦。梦都是反的！夏秋辰细眯着眼睛，想到了小时候他的奶娘说的话。对！梦就是反的。

　　李禹恒弹了一下他的脑门，笑道：“梦到我了？”

　　夏秋辰嗯了一声。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喽！”李禹恒道。

　　夏秋辰一把抱住了李禹恒，脸在他的耳根处蹭了蹭。

　　马车行至靖王府前大门便缓缓停了下来。李禹恒先行跳下马车，又为夏秋辰打起帘子，见夏秋辰下车的姿势不对，忙问怎么了。

　　“腿麻了！”夏秋辰可怜巴巴道。

　　李禹恒爱死夏秋辰蹙眉的样子，弯腰仔细揉了揉他的两条腿，李析忙背过身去，等了一会儿方才转过身来，却见他的主子扛起夏秋辰迈步进了王府的大院。李析身边轻轻落下一个黑色的影子，是冯盼儿，她的轻功在夏秋辰点拨几次后练的更上了几层楼。

　　“看什么看？”冯盼儿向他翻了一个白眼，道，“当心红眼病！”

　　夏秋辰半夜醒来枕着心爱人的臂膀，听着屋檐下铁马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只觉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了。他动作很小地侧了个身，李禹恒却还是醒了。夏秋辰伸出手，合上他的眼皮，道：

　　“明日还要赶路，好好睡！”

　　李禹恒笑了一声，翻身捉住他的手，俯首与他的额头蹭了蹭，沙哑着声音问：

　　“你睡的着？”

　　“睡不着！”夏秋辰耷拉着眼皮道。

　　“你都睡不着，还要我睡着。夏小公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李禹恒道。

　　天亮之后一别，两人又是相隔千山万水。虽然心中彼此挂念，信息却时有时无。夏秋辰在李禹恒愈合不久的新箭伤上摩挲着。年前李禹恒率领李析等人乔扮成商人，在利水郡最繁华的一条街道找了一家再平常不过的酒肆，围着一张破旧的桌子刚刚坐下来，酒保还没有温好酒，一支支利箭便破窗而入，李禹恒的肩膀猝不及防地挨了一箭。

　　夏秋辰双眼蒙上了一层薄红，道：“我让星河配了些创伤的药，李析昨日一早便拿去了。先前对陈渊还有诸多抱怨，现在看来，他倒是为你考虑周全。西北军中暗藏着奸细，我一点都不意外，否则严刚如何做到里应外合？”

　　“宫里的眼线传来消息，宁王还在阶前跪着。”李禹恒道。

　　“这已经不是皇家丑事那么简单了，身为皇上的李禹洲估计更焦头烂额。先帝当初在大殿烧了嫣红的供词，就是想帮宁王捂着，李禹洲就是有意去除烂疮也只好作罢，便何况那事只是胡妃的暗箱操作，宁王并没有直接参与。”夏秋辰的手摸到了李禹恒的后背，道：“李禹洲倘若在这会儿拿掉宁王，内阁也不会同意的，这天下百姓又如何看他？索性用他来牵制你算了。”

　　李禹恒让他摸的痒痒的，牵制便牵制，只有让身为皇帝的李禹洲没有危机感，李禹恒才是安全的。

　　收复利水郡是当前第一要务，李禹洲也需要政绩，能帮他完成这一要务的人目前只能是他二弟李禹恒。

　　“昨日我去古玩店找了朱枸先生，把我们偷得的利水郡的城防布署图给他看了一下，他指出的问题与我不谋而合。”李禹恒道。

　　“你是想回到西北，顺藤摸瓜，揪出军中奸细？”夏秋辰道。

　　“爷在你脑子里竟是这么蠢的么？”李禹恒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夏秋辰的唇。

　　夏秋辰灿然一笑，道：“谁敢说靖王殿下蠢？”他的嘴唇开开合合，吐出的热气喷了李禹恒一脸。

　　桌子上那座夏秋辰从黑市搞来的西洋钟敲了四下。

　　“天要亮了。”李禹恒道。

　　“恩！”夏秋辰一急气息便不稳了，更架不住李禹恒在他的耳边低语撩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夏秋辰醒来的时候，靖王李禹恒已经带着一队人马出了幽都城。李禹恒给他留了一身他在西北穿过的盔甲，就放在夏秋辰的枕旁。夏秋辰捧起嗅了嗅，哼了一声，道：“臭不可闻！”

　　******

　　宁王在玉石阶前跪了两天两夜，终是没能撑住，晕倒在地，额头磕破流了好多血，李禹洲令人将其送回府中休息。

　　皇后江月蓉去了一趟宁王母妃宫中请安叙家常，借着胡太妃最近受了风寒实为宫人照应不周为由，将太妃宫中太监宫女全换了新的，胡太妃从胡府带进宫的嬷嬷，江月蓉又以年岁已高该颐享天年为由，赐了很多稀罕物件和一百两银子让其归家养老。不日幽都城里又传出新闻，那位嬷嬷出了城没有多久便遭了贼寇抢劫，财物没了不说，人也生生的让马蹄踩成了一垛烂泥。

　　“当今圣上手段如此，世子也要当心才是。”朱枸道。

　　夏秋辰内心比任何人都清楚，在最关键的时刻，做了皇上的李禹洲却还是选择相信了他。

　　“那孩子呢？”夏秋辰道。

　　“地下室，世子还是不要去了。”朱枸道。

　　“杨超过来看过了？”夏秋辰问道。

　　“恩，病情贻误了。这孩子投错了娘胎，但愿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吧！”朱枸叹息道。

　　虽说稚子无辜，但如若严刚不出此事，允儿日后必定承袭祖辈的荣光大富大贵，所以也就谈不上无辜了。官兵查抄严府的时候，严刚的母亲在祠堂里撞墙身亡，严府的奴仆里发现有感染天花者，全都送到了城外破落的尼姑庵。东城兵马司的指挥使王琇收到上面的命令，一把火将严刚的宅子烧的干干净净，宅子周围又洒了好些石灰水。

　　“春耕忙完，我想回临海一趟！”夏秋辰眯起眼睛，看向空中，几朵白云正悠然地往西北方向飘移。

　　远在西北的李禹恒正在校场训话，一只白色的鸽子从天而降，飞落到他的肩头咕咕地叫着。李禹恒从鸽子的脚上取下一卷纸，展开来刚瞟了一眼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李析却嘀咕道：

　　“不是说空禁了么？”

　　李禹恒睥睨了他一眼，道：“你倒管的宽！还不喂鸽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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