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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内(上)
一夜未眠。我担心相王的安危,也担心三郎去求见公主的情形,直到三更天的时候才胡乱睡去,却又在黎明的钟鼓声中恍然醒来。
我深吸了口气,斜在帷帐中,有那么一个时刻,我真的想要躲藏,可我不知藏在哪里,还得有着十分地勇气,面对新的一日。
青柔听见我醒了,连忙进来伺候。我任由她摆弄,照常日一般梳妆更衣。她为我备了些吃食,我却根本吃不下,几番劝说,我才勉强吃了几口。
“屋子里怎么这样暖?昨日给殿下备的衣衫衾被,是不是有些厚?哎,如今我也这般不周到了起来。”我叹了一声,放下筷箸。
“天其实还凉着。只是孺人有心事,觉得燥热,奴婢去取些降火的茶来。”青柔在一旁回话道。
“可给殿下也备了吗?前路未明,他定然忧心。”
“孺人忘了,昨日素春都送了过去。事无巨细,孺人都考虑周全了。”青柔耐心地安抚我,我只有摇头苦笑。
一缕透明的阳光照进屋门。我刚想吩咐青柔去风竹那里看看,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踏入了进来。
竟是文心。我与青柔相视一眼,还未来得及招呼,见她向我行了个礼,“孺人。”
我有些好奇,说道:“文心?今日怎么有空到这儿来?孩子可好?”她已为灵昭生了女儿,后半生算是有了安稳的倚靠。
“谢孺人记挂,眼下还算好。”她面上虽仍有旧日的神采,见我也有几分遇到故主的亲切,可那几分愁容却是遮掩不住的。
“发生了什么?你日子安好,我很欣慰。能来这里便是客人,想来逛逛解闷也好,叙旧也罢,我都是欢迎的。”我看她确有难言之隐,心中自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已是豆卢氏的人,又已生育了骨肉,当然比我还要在意豆卢氏的安危。
文心环视四周,我自然会意,吩咐道:“青柔,你先下去吧。风竹那边有信再来回禀。”
青柔应了一声,而后退下,倒让屋中的氛围又尴尬了几分。寒暄已过,她要与我说的正事,恐怕没有那么美好。
“孺人……”她忽的一跪,“求孺人救救豆卢氏,救救文心,也救救我的女儿……”
“这是怎么了?”我心中一惊,但还是镇定道:“可有什么人要对豆卢氏不利?即便是有,难道伯父和哥哥还护不住你们?”
“孺人,这本不该我来说的。可孺人心中清楚,自陛下登基,豆卢大人便常受猜忌。前日陛下又将大人从前经手的数件政务细细翻出,还有梁王居中挑拨,无中生有的罪名是迟早的事。且陛下早已经敲打几次,必要大人有所表示。”
我叹道:“文心,你的话我倒不懂。你说求我,可伯父如何做官,如何自立自处,我又怎能左右?从前的事你也尽数知晓,我自被送入宫中,只求与豆卢一族各自相安,也从未给伯父添过麻烦。”
“孺人……其实……你都知道。无非是因为相王的缘故。如今相王失势,早已惹怒了陛下。豆卢大人有着孺人这层关系,这身份上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分明,只怕陛下迟早不容豆卢一家。”
她见我眉心微动,便越说越是情切:“孺人定然听说了薛季昶的事,他昨日已在儋州饮药自尽,妻女皆罚没为奴。还有,陛下昨日下旨,改任袁恕己为豫州刺史,这又意味着什么?照陛下如此动作,那么下一个,会不会就是豆卢大人……”
若不是她说,我还尚未听到这两桩消息。要是真的如此,陛下想动手对付的又何止豆卢氏?相王呢,他现在的处境到底如何?
我思绪混乱起来,可文心却越发悲泣。“如今府中上下忧心不已,孺人定然不会置身事外,文心知道,孺人心中是一直念着豆卢氏的……”
我叹问道:“文心,你究竟想要说些什么?我自然不愿豆卢氏有事,可若真有劫难,我又能有什么回天之力?再说我已然是相王的人,朝野皆知,断不能改。伯父还是另觅他图,想想办法才是。”
她忽然向前一步,拽住我的衣袖,说道:“孺人……你若……若能离开殿下,豆卢氏就断了与相王的姻亲,才能让陛下相信豆卢大人从未有过私心,也从未与相王有过过往啊……”
我惊到说不出话来。盯着她只顾喘息,又奋力甩开她的手臂,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孺人,这是唯一的法子!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若伯父向陛下请旨,你自愿离开相王,便足可见豆卢氏的忠心啊……”
“你放肆!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我只觉胸中涌出一阵阵怒火,不由地退后几步,看着眼前曾经与我一同长大,又同在东宫生活过的人,站在对面逼我。
我厉声道:“我十五岁入东宫,在相王身边十数年,怎会平白无故离他而去?你……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就算他朝不保夕,哪怕今日就流放就被废黜,我也甘愿同他一起,怎有弃他不顾的道理?无论何时,我又何来立场和理由,为了表白他人之心,为了他人的命途,就背叛与自己相濡以沫多年的人?”
“孺人……我懂,我怎能不懂?可那不是他人,而是你的亲族!你一生也摆脱不了的姓氏,你身上流淌的血脉。就算豆卢大人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可若豆卢一族获罪,难道你还能安心待在相王身边吗?再说,孺人,你那所谓的相守,究竟值不值得,你究竟得到过多少回报多少馈赠,你心中明白……相王他不值得!”文心一股脑地说着,竟不露一丝破绽。
“你住口……相王值不值得,还轮不到你来说!”我好像被她彻底掀开了内心那顾虑最多,最不自信的领地,甚至有些羞愧和窘迫。
“你……你我好歹有过些旧日之情,你也身在东宫多年,我以为你也会知我懂我,理解我与相王的感情。谁想到你……文心,你何故偏要如此刻薄?”
“娘子!他让你受过多少委屈?有几次弃你于不顾?又真的给过你什么?至尊的地位?绕膝的儿女?还是从未空落的心?你若真的冷静盘算,就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给过你。我当时就替你委屈,替你怨恨,只信若有来日,他还有能补偿你的时候。可如今呢,这么多年过去,他什么都没有做,也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就这样,文心的话宛若尖刀一样,刺穿我的心底。我毫无招架之力,可她还不肯停,“现在他的境地还不如当年,你实在不必如此真心情切了。”
“文心,今日,到底是谁让你来的?”我被她伤到不轻,却还得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虽聪慧,却还不至于如此周密。一般的人,也决然不会想到利用我和相王之间的感情来做这把伤人的利剑。这些话是伯父亲自教你的,对不对?”
她点了点头,也流下泪来:“娘子……文心不是有心要伤你。实在是情势所迫,豆卢大人的确给文心分析了厉害,要我来劝说娘子。毕竟只有文心曾陪娘子一度走过那些至暗的时刻,才能将娘子唤醒……”
我冷冷一笑,“果然是伯父……这法子,实在太过凌厉了。他为官一生,几至高位,难道再也没有别的更体面的法子?定要让我伤心欲绝吗?”
“不……”她拼命摇头,“豆卢大人是心疼你的。可如今实在没了办法,好歹换个一家平安吧……”
她忽然情又更切,泣道:“文心今日肯来,也有私心。文心如今生下女儿,若豆卢氏出事,女眷便要罚没掖庭。文心曾在掖庭宫中受过,苦不堪言,实在不忍唯一的女儿还未长大,就已然沦为奴婢,再无得见天日的时候。
娘子,求你救救她,救救你的亲族。文心说句不该说的话,娘子这一生,其实并未体会过什么是真正的夫妻子女,什么是血脉相连的感觉……只以为这般侍奉着相王就是了。可若你真的有过孩子,感受过夫婿的疼爱关怀,就会明白相王高高在上,你与他始终都是主仆,哪有过一天称得上是夫妻?又有哪一天是幸福的……”
我泪水横流,想要做出不在乎,或者似听非听的样子,可我做不到,她真的击穿了我的内里,让我从头到尾怀疑这一切,却没有任何辩驳的气力,甚至,连回想,或是找寻真相的勇气都没有。
过了许久,我挣扎道:“你走罢。不必再说了。我不想再听。你若还念些旧情,就不要再逼我了……”
“求娘子深思……文心今日放肆了,可许多话我并非今日才想说出,文心不后悔……”她见我伤痛,也是不忍,可也只能平常地朝我叩拜,然后起身即走。
忽然间,房中只留我一人,仿佛四周已是苍茫荒漠。所有的人都很清醒,只有我是糊涂的,是迷茫的,是错付的,是不值得的,甚至是,可笑的……
我跌坐在冰凉的地上,只感觉一生从未有如今日这般落寞。我甚至不知该从何处回想今日发生的事,更害怕勾连起那些过往。
伯父,他实在太狠。这么做,就是要让我哀莫大于心死,从此再也不能回到从前,回到与相王一路走来的心境,那么何谈还要接着面对?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三郎低声地唤我,才又清醒过来。这不是梦,因为我正倚在三郎的怀里,而他,正将我从地上抱起,轻放在榻上。
“姐姐这是怎么了?”他关切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也示意青柔不必多言,勉强一笑,“你什么时候来的?公主怎么说?”
我实在难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只觉得头重脚轻。我不愿让他怀疑,也不愿让他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只好轻声解释道:“昨晚一夜未睡,有些头晕,忽然就不知事了。现在倒好些,不妨事。你那边情况如何?”
三郎不曾多疑,替我倒了杯水来,“姐姐,才一夜功夫,你怎么这么虚弱?之前还在怨父王呢,如今倒为他担心成这样。”
我只能苦笑,强忍着泪水,“担心总是不自觉的,止也止不住。快告诉我,你都得到些什么消息,可有什么不妥吗?”
他轻叹一声道:“姐姐,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如今朝中复杂得很,一夜之间倾覆也是常有的事。我只要你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都不要自苦,要坚强,保重自己,好吗?”
我点了点头,虽然参不透三郎的神情,以及将要带来的消息是好是坏,但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事真的就要发生,或已经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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