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树可依

　　唐正告诉她那人会在村口等她，于是阿禾就比约定时间早到一个小时，在村口等着。
　　等人的时光有点无聊，她拿出自己的画本，坐在旁边一颗大石头开始涂涂画画。
　　此时此刻，她低着头，一缕细碎发丝自然地垂在她半边素净的脸上，远远看去给人一种恬静的感觉。
　　突然，一双白色的平板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阿禾顿了一下，顺着白鞋的视线向上看。
　　来人手里拖着一个银色的行李箱，黑色休闲裤包裹着一双大长腿，黑色的长风衣自然披在身上，整个人显得修长有型。
　　对方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隔着镜框，阿禾一下子定格在那双熟悉的眼眸里。
　　是程誉。
　　心不由得一紧，在茶溪村的这些日子里，她没有刻意去想过他，日子过得忙碌而平淡，就在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时，这一刻真正看到他，才发现所有的思念只是躲藏起来。
　　满腔的情绪在心中翻滚，只有看到他那一刻才有所缓解。
　　“陈嘉禾，你在等待戈多吗？”
　　程誉表情有点戏谑。
　　他一下车到村口就看到她了，对面是热闹出入村口的游客，而她安安静静坐在这里画画，她在哪里，哪里便是宁静，仿佛她就是沉默的本身。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程誉想，如果旁边有棵树，也许已经开始冒出新芽了，似乎等的人不来，她会一直等下去。
　　阿禾反应过来，赶紧移开视线，“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你。”程誉直截了当回她。
　　阿禾皱了一下眉头，望了他一眼，“程誉，上次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我们……”
　　程誉挑了挑眉头，接过她的话，“哦，我们已经分手了，我知道了，但还是不妨碍我来找你。”
　　阿禾完全猜不出他要干嘛，这个人这几年变得愈发深不可测了，“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来找你找个地方住一下，我会在这边逗留一阵子，你知道，我在茶溪村举目无亲的。”程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阿禾眉头皱得更深了，“不行，我家没有地方给你住，这里办了很多民宿，你可以……”
　　她还没说完，程誉就打断她，“陈嘉禾，不是吧？”
　　程誉拖着行李箱直接走到她身边的石头挨着她坐下。
　　“正常的人到外地玩，听说自己有朋友在那个地方，都会选择去朋友家投宿一晚吧？更何况……我们曾经是男女朋友？即便如你所说，我们已经分手了，但是这么多年的情谊还是有的吧，你不招待我也就算了，你竟然还让我到外面住？”
　　程誉有理有据地指责她，把她讲成一副没情没义的样子。
　　阿禾瞬间变得十分窘态，居然觉得他的话有点道理，“我……我……”，我了半天，却不知反驳他，脸上耳朵变得红红的，“那你先住一晚，到时候我帮你留意一下住宿。”
　　程誉悄悄扬起嘴角，这丫头还是那么好欺负啊，这些年白长年龄了。
　　他抬起手看看手表，阿禾留意到他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一根红绳。
　　注意到阿禾的视线，程誉把手凑近拿给她看，“陈嘉禾，还记得这个不？当年可是你说要把我绑住，永不分离的。”
　　“现在又是谁说要分手，把我推得远远的，真的是一个负心又狠心的女人啊。”
　　阿禾被他说得头更低了，年轻时埋的坑现在一个个被他挖出来，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程誉得理还不饶人，凑近她把手放在她肩头上，闻到她身上熟悉的中药气息，就差没把头靠在她肩上了，阿禾被他说得窘迫，一时忘记推开他了。
　　接着她听到程誉百无聊赖地说，“哎呀，唐正说他派了人来接我，这个点了怎么还没看到人。”
　　“什……什么？”
　　阿禾连忙抬头惊讶的看着他。
　　“有人来接我啊，你怎么这么惊讶？”程誉说得漫不经心。
　　“你……你就是他说的校董？”阿禾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哦，你就是唐正派来接我的人。”他的语气是肯定的，从她的表情里他大约猜出了来龙去脉。
　　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一下，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正是唐正发来的短信，“怎么样？这波助攻还行吧？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程誉的脸抽蓄了一下，他来茶溪村自然会去找阿禾，但是没想到唐正早早帮他安排上了。
　　而阿禾万万没想到校董居然是他！
　　没想到这些年为茶溪村做了那么多贡献的人是他，她先入为主代入校董应该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有生之年取得一些成就后开始回乡参与建设的那种老前辈，所以她在此之前还准备了许多专业知识，把自己当成一个导游接待他，却没想到对方是……程誉！
　　她现在脑子乱糟糟的，“程誉，你是校董，那你的公司怎么办？你丢下工作跑来这边？”
　　程誉不以为意，“公司不是还有洛神吗？更何况我还可以远程操控。”
　　阿禾听不太懂他工作的话，只是松了一口气说，“哦，那我想你应该不会逗留太久。”
　　程誉一脸不满，“陈嘉禾，我怎么听着你似乎盼着我走？”
　　“你自然不属于这里的，不是吗？”
　　他脸色瞬间变得不月，她总是知道如何伤他的心。
　　两人一时无语，位缓解尴尬，阿禾站起身，接过他的行李，“走吧，校董，还需要我带你四处转转吗？”
　　程誉知道她话里有话，“不用了，我很累，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她再看他的眼睛时，发现眼窝处有一片淡青色，看得出来他休息不太好。
　　阿禾便没有再说什么，一路领着他回家。
　　程誉一回到诊所，便直接丢下行李，径直走向她的房间，直接睡倒在她的床上，完全没有一点客人的觉悟。
　　阿禾在他身后无奈叫着，“唉，你睡沙发啊……还有，你吃点东西再睡吧……”
　　这些话全被他抛之脑后，不一会儿，便传来他的浅浅的呼吸声了。
　　她深感无奈，感觉有点像受气的小媳妇……但也只好由他去了，谁让他是校董呢。
　　正要离开房间时，却发现床边地上掉了一个黑色的物件。
　　她俯下身捡起来，发现是他的钱包，刚想塞回他的口袋时，无意间看到夹层里夹着一张照片。
　　出于好奇，她还是打开看了，没想到入目的是那张他们年少时一起在茶溪村照的那张合照。
　　所有的情绪一下子上来，阿禾用手轻轻摩挲着照片上两人的笑脸，她想起了徐真真在车站告诉她的话，漫长的五年里，在不确定她是否死亡的情况下，这张照片成为他寻找她的唯一依据。
　　眼睛渐渐变得模糊，她起身帮程誉盖好被子，望着他熟睡的睡颜，内心感到安心而宁静……
　　她想起今天接他的情景。
　　他问她是不是在等待戈多。
　　其实他更像等待戈多的那两个流浪汉，五年里，在大多数人默认她已经死亡的情况下，守着一个未知的结果，在漫长的岁月里无尽地等待……

　　程誉醒来时，鼻子里飘来饭香，肚子开始饿得咕咕叫。
　　半睡半醒间，他走出房门，循着味道来到厨房，看到阿禾熟悉的娇小身影在厨房忙碌着，心里瞬间变得柔软，满心腔都是对她的思念。
　　他突然很想上去抱着她，本能地，他也真的这样做了。
　　他走到她身后，用大手环住她细瘦的腰，然后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心里空空的地方终于填满了。
　　阿禾愣住了，手里炒菜的动作停了下来，“程誉，你在干嘛？”
　　“我想你了。”
　　他的声音有点慵懒，闭着眼睛，似乎还没睡醒，更像是在梦呓。
　　阿禾挣开他，她提高音量，“程誉，你睡醒了没有？快放开我，我的菜糊了！”
　　“哦。”程誉如梦初醒，慢慢放开手，只好在旁边静静看她做饭。
　　晚饭准备时，诊所响起了敲门声，程誉去开门，来人是唐正。

　　唐正挑了挑眉头，见开门人是程誉，对他咧嘴一笑，“太好了，刚好赶上饭点，小子，你唐叔叔这波助攻可以吧？直接把你送到阿禾家里来。”语气可是相当得意了。
　　程誉不耐烦，“你还说，事先也不跟我沟通一下，我这样很难配合你的演出，OK？”
　　“生活需要惊喜，知道不，唐叔叔这是给你们制造惊喜。”
　　“行了行了，你好意我心领了。”
　　“你俩在嘀嘀咕咕什么呢？”此时，阿禾的声音在他们的身后响起。“唐正叔叔，跟我们一起吃饭吧？”
　　唐正丝毫不客气，连忙应答，“来了，来了，正有此意。”
　　进屋时，唐正搓搓手，看着桌上的三菜一汤满心欢喜，“说起来，很久没尝过阿禾的手艺了呢。”
　　于是，三个人坐下来吃饭。
　　唐正性格随和，哪怕当上校长也只是在外人面前摆出一副正经样，面对程誉和阿禾这两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完全没有长辈的架子。
　　开饭时，唐正开始打开话匣子，“训练营变成小学了，你们有什么感想啊？”
　　程誉漫不经心，“没什么，只是惊讶你能当上校长而已。”
　　“我当上校长有什么奇怪的，你是校董才奇怪吧？是吧，程校董。”
　　两人互相调侃。
　　“程誉啊，现在在学校，有时候看到调皮的孩子，就会想到当年在训练营的你，当年那帮孩子就数你最调皮，但……也是你的军事生涯最长，没想到你后来居然能够被选进140部队，如果你眼睛没坏，现在应该能当上中尉了吧？”
　　“那些就不提了吧？”程誉吧啦一口饭，开始避而不答。
　　阿禾此时插话，“唐正叔叔，你说他眼睛没坏……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阿禾最疑惑的事情了，当年程誉在家庭破裂后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从来没跟她提过，阿禾恢复意识后，她当时满心思都是处理苏亦诚的事，也没问过他。当年程誉明明去读军校，为什么后来又去搞IT了？而且唐正说他眼睛受伤了，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她现在满脑子都乱乱的。
　　“你竟然不知道？”唐正诧异。
　　“我不知道，”阿禾摇摇头，她看向程誉，眼里全是担忧，“对了，一直没问你，你怎么戴眼镜了啊，你以前眼睛度数不是挺好的吗？”
　　程誉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这不是整天看电脑看坏的吗？”
　　但是唐正和阿禾都在看着他，尤其阿禾一副担忧的样子，他不耐烦扒拉了一口饭，“收起你那副同情的眼神，过去的事情过去了，别提了，行吗？”
　　唐正在旁边越看他们越有意思，一个避而不谈，一个眼神全是紧张，明眼人都看出来他们都装着彼此，却偏偏要分手？
　　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矫情！
　　“我说小子，你花那么多心思研究个软件就是为了找到她，现在竟然不让女主有知情权，有时候啊，适当卖卖惨也没什么的。”
　　程誉暴脾气说上来就上来，把碗筷往桌上一放，站起身，一脸不耐烦看着他们，“不吃了，影响胃口，吃个饭都要唱个当年情。”
　　说完，推开椅子，跑回阿禾房间，直接蒙上被子，又继续睡了。
　　唐正挑了挑眉，内心毫无波澜，这个程誉啊，无论活到多少岁碰到陈嘉禾就会变成任性的小孩。
　　他在身后吐槽他，“你这小子，怎么还跟当年一个样啊，不要忘了，你现在可是校董，校董，能不能成熟点？”
　　说完，他看向阿禾，摇了摇头，“小阿禾，别看他爱逞强，其实这小子这些年真的吃了很多苦的。”
　　当年程誉经历的事他全看在眼里，他觉得有必要让阿禾知道。
　　“你跟我说说吧。”阿禾食不知味，虽然分手了，但她还是盼着他好，那五年程誉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知道。
　　唐正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娓娓道来。
　　“当年啊，程誉遭遇家庭变故，他的爷爷和母亲接连离世，而你又生死不明，对他打击很大……从程家脱离关系搬出来，他回到军校，当时我去见过他一面，差点认不出来了，妈呀，从前那么精神的一个小伙子一夜之间长出了许多白头发，那个脸，满是沧桑呀……”
　　作为当年这些事的见证人，唐正谈起程誉的过去都忍不住有点伤感。
　　唐正继续说，“你知道程誉有一张戴眼镜的侧脸照走红网络不？大家都说什么儒雅好看，什么霸道总裁……”
　　阿禾点点头，“我看过，是挺好看的。”
　　她想起徐真真给她看的照片，他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在图书馆打代码的侧脸，整个人柔和在阳光里，看起来干净，儒雅，完全和刚才乱发一通脾气的人联想不起来。
　　“说起这个，也是一把辛酸泪，很多人以为他是近视，其实他是弱光，他不能长时间盯着屏幕的。”
　　阿禾疑惑地看着他，“他的眼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抓坏人，他原本是他们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却在毕业前夕一次行动抓捕恐怖分子行动中，不幸被被歹徒的闪光弹闪坏了眼睛。他的眼睛当时几乎不能看有点光亮的东西，你想想一个军人视力对他影响都多大，当时他的训练成绩很好，原本可以在140部队继续发挥他的实力的，毕业后可以混个少校当当。但很不幸，这件事也直接葬送了他的军事生涯。”
　　“那段时间，他真的是祸不单行，身心精神都遭受巨大的痛苦，作为你的男朋友，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没有出现在你的身边，他一直处在自责内疚中，有段时间他整个人都彻底颓废了，精神脊骨都像被抽走了一般……”
　　“后来洛神找他帮忙写程序，这事正好能让他打发时光，也是他唯一会做的事，于是他答应下来了，完全沉浸在代码的世界中，麻木自己。但他眼睛不能长时间对着电脑屏幕，他便是在这个时候配戴眼镜了。”
　　阿禾低下头，拭去不知不觉流出的眼泪……再次听说那段痛苦的经历时，还是会忍不住流泪，说真的，她曾经有埋怨过程誉当时为什么不早点出现来救她，却不知道这些背后的经历，他也从来没向她解释过，如果唐正没提起，她也许永远都不知道了……
　　“再后来，这几个年轻人碰上了智能手机时代，程誉便萌生了通过互联网找你的想法，他一直相信你没有死去，这就是他研发寻觅的初衷，不得不说，这小子，是真的长情……”
　　“现在的人啊，都怕付出感情，怕遭受辜负和伤害，宁愿选择单身也不愿意去爱人，我很少见到一个人那么不遗余力去爱一个人了。”
　　见阿禾情绪低落，唐正感觉说的差不多了，也不再多说什么，其实真正能安慰她的也许是里面的那个人。
　　“唉，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你也知道了，唐正叔叔说实话很希望看到有情人能终成眷属，希望这些话对你有所帮助。”
　　在临走时，他故意提高音量，对着房门说，“好了，我饭吃饱了，我也得走了，校董可以出来了——”
　　阿禾瞬间觉得这两个人有点幼稚，低落的情绪一下子被逗笑了。
　　她起身送唐正出门，唐正已经恢复他来时的潇洒模样，临走时回过头再看阿禾，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你说你们分手了，其实啊，你们经历那么多，你们的命运暗线早就连在一起，哪能说断就断呢？”
　　阿禾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虽然但是……知道了真相又如何呢？
　　唐正的话她内心是震撼的，也是伤感的，但是更多的是无力感，这种感觉好像回到了当年，初出农村的她面对作为学校风云人物的他，依然是深深的无力感……
　　就算程誉心里有她，她原谅程父对她做的一切，但她还能像当初心无旁骛去接受他吗？在她缺失的那五年，她停滞不前，而他早已攀登上她无法企及的高峰，两人早已渐行渐远。
　　也许程誉喜欢的只是当年的她，现在的她没有很大的志向，只想在这小小的村长安安静静经营她的小诊所，别无所求了。
　　他日即使他们在一起了，她也没有把握无才无能的她是否还有让他继续对她心动的魅力……

　　阿禾走回屋时，程誉刚好从房门走出来。
　　程誉不自然的揉了揉后脑勺头发，“他走了？这人上了年纪了就是爱唠叨，我跟你讲，他的话你不要太信，知道吗？”
　　阿禾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定定看着他，眼前这个别扭的人跟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重合了，他变了，又似乎没变。
　　被她盯着，程誉全身不自在，“陈嘉禾，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别同情我，要是真的想做什么，就让我住在这里，知道不？”
　　阿禾没说什么，慢慢走向他，然后近距离打量着他，这张脸消瘦了许多……
　　程誉，你苦吗？
　　面对这迟来的安慰，她很想问出口，但终究还是不问了，他不喜欢她同情他……
　　她透过他的镜片，定定地看着他，“明天榨点萝卜汁给你，要记得喝，对眼睛好，还有……哦，对了，店里没有何首乌了，我明天上山采点回来，这个是养头发的……”
　　她的语气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有跟他商量的意思，程誉忍不住打断她，“陈嘉禾，我最讨厌胡萝卜了，你不是不知道……”
　　“别啰嗦，你要是不吃就别住在这里了。”
　　“……”
　　说完，阿禾直接越过他，丢下一句话，“还有，今晚你睡沙发，别打扰我。”
　　程誉所有的抗议消失在嘴里，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她这是……同意他住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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