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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榆树带着钱儿和柳毛,骑着张燕送给他们的三匹快马,踏破敌人的封索线,呼啸着奔回草龙泡。
钱儿妈正在给山崽包褯子,听见外面人喧马鸣,慌得手抖抖的,刚给山崽包上的褯子还没等扎上,又让山崽蹬巴散花了。
雪儿趿拉着鞋跑了出去,高声叫着:“钱儿哥!柳毛哥!干爹!”
钱儿跳下马来,把马缰绳往干爹手上一交,急急忙忙往屋里跑。进了屋,见妈妈坐在炕上鼓弄一个小孩崽,直接向妈妈扑去。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牵肠挂肚是怎么回事。这些天,他特别放心不下妈妈,那滋味真像揪肠子似的。他心想,这几天,妈妈的肠子一定揪得生疼生疼的,他要扑进妈妈的怀抱,让妈妈痛痛快快哭一场。
可是钱儿妈今天特别反常,钱儿还没扑到炕沿跟前,她急忙伸出一只手推开钱儿,说:“别过来,先到炉子跟前暖和暖和再过来。”
钱儿低头一看,自己浑身白花花的霜。急忙拿起扫炕扫帚站到炉子旁边,一边打扫身上的霜,一边烤火。
榆树带着柳毛和雪儿进来了。
榆树接过钱儿手里的扫帚,给柳毛打扫完身上的霜给自己打扫,一边打扫一边说:“二嫂,我们回来了。”
八门子媳妇眼里闪出泪花,依旧平静地说:“回来了就好!”
榆树见二嫂异乎寻常的平静,抬头看了二嫂一眼。
钱儿妈叉开两条大腿坐在炕里,把山崽夹在两条大腿中间,她弓着腰给山崽包褯子,怎么也包不好,包上了又抖搂开重包。榆树知道,二嫂看似平静,其实心里不知道怎么翻腾呢。
钱儿烤热乎了,爬到炕里,靠着妈妈,眼睛看着家里多出来的小孩崽。雪儿也凑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柳毛也上了炕。几个孩子身前身后围着钱儿妈。
榆树坐到炕沿上,扯过烟笸箩想装一袋烟,看了一眼山崽,又把烟笸箩拨拉到一边,看着二嫂包孩子,缓缓地说:“二嫂,我二哥发送得很好。”
钱儿妈的眼圈红了,她咬着嘴唇,使劲眨一眨眼,楞是把眼泪憋了回去,好像说着上辈子的事似的平静地说:“我寻思错不了。”
钱儿说:“妈,我爸穿的可阔了!”
“你爸都穿的啥了?说给我听听,看和我梦到的一不一样。”
钱儿说:“里面是一身丝绸衬衣衬裤,然后是一身笔挺的衣裳,叫啥来着,反正是大开领那一种。外面是一个皮大袍,头上戴的是水獭绒帽子,妈你知道吗,水獭的毛是不沾水的。脚上穿着锃亮的牛皮鞋。”
“真的吗?”八门子媳妇扭过头来问榆树。
榆树点点头说:“真的,里面是毛哔叽西装,外面是貂皮长袍。”
八门子媳妇说:“怪不得我昨天晚上梦见钱儿他爸的时候,他爸穿得那么阔呢?这得花多少钱啊!”
榆树说:“都是江湖上的朋友,不计较钱。”
钱儿妈说:“钱儿,你没好好谢谢人家?”
“谢了。”钱儿说。
“怎么谢的?”八门子媳妇问。
“磕头呗!”钱儿撇着嘴说。
八门子媳妇也撇一撇嘴,说:“发送你爸爸,不磕头还行?”
榆树说:“都是过命的朋友,不用谢!不过,钱儿和柳毛真是好孩子,这些日子,头磕的无数。就说出殡那会儿,天下冒烟雪,两个孩子像滚雪球似的磕头。抬棺材的人都感动了,过后大伙都说,谁家有这样的儿子是烧了高香。”
雪儿移到榆树身边,靠着榆树的身子,忽闪着两个大眼睛说:“干爹,我帮李婶干了可多活了!”
榆树摩挲一下雪儿的头说:“好姑娘,你也是好孩子!”
八门子媳妇伸手把柳毛揽到怀里说:“毛儿,你受苦了!”
柳毛说:“没受苦,就是那些人的说道太多,不停地摆布我和钱儿,让跪着就得跪着,让磕头就得磕头。”
八门子媳妇搂着钱儿和柳毛,又不停地问这问那:灵棚里放没放稻草窝子,棺材板有多厚,雇了几个喇叭匠,蹦蹦戏唱的是啥,开光了没有,丧盆子摔碎没有,预没预备打狗棍和打狗干粮,坟茔地向不向阳……
她问得很细,钱儿和柳毛你一句他一句地回答着。
榆树拎着大斧走出来。过了一会儿,柳毛也出来了。榆树抡起大斧咣咣地劈烧柴。柳毛抱了一抱干柴到西屋把炉子和灶坑点着。生活好像又恢复了常态。
日子是一个解不开的谜,没头没尾,没边没沿,快不了也慢不了,更不会停下来。每个人都顶着一个日子眼儿来,开始一天天地过日子,说不上哪一天,像李八门子似的两眼一闭,不过日子了,也不用数日子了,可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过日子,继续数日子。
大家都睡了一个安稳觉,以前的事仿佛是一场梦。早晨起来,榆树对柳毛和钱儿说:“从今天开始,我们的生活要走上正规,该打猎打猎,该练功夫练功夫,不能懈怠。”
钱儿问:“干爹,今天干啥?”
榆树说:“我们带上猎狗出去转转,打点野味,让你妈给你爸做点他爱吃的,明天咱们去圆坟的时候带上。”
榆树、柳毛、钱儿都换上了猎人的装束,收拾得干练利索。每人背上一杆枪,把各自应手的飞镖飞刀别在腰里。仅存的五条猎狗也都带上了。湛卢、惊雷和赛狐好久没有跟着榆树围猎了。都表现得很激动,精气神十分的足。虎头虎脑第一次跟着打猎,什么都不懂,前窜后跳的,有一点儿动静就瞎叫唤。害得榆树他们跑了好远的路也没见到猎物的影子。
爷三个出师不利,跑了一上午就打到两只野兔和几只野鸡。钱儿和柳毛一人用枪筒挑一只野兔,榆树用手拎着几只野鸡,虽说都没空手,可是都觉得有点儿寒碜。
三个人没精打彩往回走。虎头虎脑又叫起来。这回,三条大猎狗都跟着叫。
榆树说:“走,过去看看。”
爷三个爬上一座山头,脚下没路了,眼前是一个断崖,石壁上长着一些干巴石花子,石花子泛着一点儿绿意。
爷仨小心地从断崖处滑下去。钱儿一声惊呼:“这里有个山洞。”
五条狗扑过去,堵住洞口狂吠。
洞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便寂然无声了。
湛卢、惊雷和赛狐好像知道了什么,都围到榆树身边,抬着脸你一声它一声地叫,好像在告诉榆树什么事情。
榆树已经猜到了八九不离十,冲着洞里喊:“柞儿,是你吗?”
洞里一点声息也没有。
钱儿喊:“柞哥,我是钱儿。”
柳毛也喊:“柞哥,我是柳毛。”
洞里传来抽泣声。榆树把手一挥,钱儿和柳毛跑了进去,榆树紧跟在后面。洞口有一人多高,呈椭圆形,像一个月亮门。从洞口进去,往前走十几米,豁然开朗。如同一个大的房间,能容下几十人。有一个人坐在一个木头墩上抹眼泪。这人头发披肩,瘦骨伶仃,跟野人一般。钱儿和柳毛有些胆怯,不敢近前。榆树走过去,终于看清楚了,真的是许柞。
榆树高声说:“柳毛、钱儿,真的是你们的柞哥。”
榆树说话时就站在许柞面前。许柞站起身来,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许柞又长高了一点儿,更显瘦弱,由于两条腿不一样高,身子歪斜着。榆树将一只手放到许柞的肩上。他多想和许柞来一个热烈的拥抱啊!可是许柞像一棵瘦弱的歪脖树,倔强地立在那里,弄得榆树又尴尬又难受,鼻子酸溜溜的。
钱儿和柳毛走过来,一起说:“柞哥,真的是你!”
三个人拥抱在一起。
榆树问:“柞儿,你爹呢?”
许柞又呜呜地哭起来,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话:“我爹死了。”
钱儿和柳毛也都跟着抹起了眼泪。
柳毛问:“柞哥,你家的马呢?”
“吃肉了。”许柞说。
钱儿又问:“你的枪呢?”
许柞一扬下巴,说:“在那。”
一杆枪擦得锃亮,斜支在一堆干草旁边。看得出来,这杆枪就是许柞的全部。
榆树说:“柞儿,带上枪,跟我们回家!”
许柞站着没动。
榆树瞪起眼珠子,严厉地说:“别磨叽!”
钱儿说:“柞哥快走吧!干爹急眼了该军法从事了。”
许柞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拿起自己的枪。站在那里犹豫。
钱儿和柳毛走过来,一边一个架住许柞的胳膊又拉又拽,许柞半推半就,跟着钱儿和柳毛的脚步往出走。大家离开山洞,一起回了草龙泡。
小孩子有啥愁事忘得快。钱儿和柳毛又都咋呼起来。尤其是钱儿,又搬脖子又搂腰,和许柞亲热得不得了。许柞倒是矜持,问一句说一句,不问,他就闷着头不吭声。
八门子媳妇见这爷几个回来了,还把许柞带回来了,又惊又喜,让雪儿看着山崽,忙着下地做饭。榆树到西屋把炉子点着,打了一盆子水放在炉子上。然后过来把许柞连拉带拽地扯到西屋,不由分说,把他按在板凳上,拿起剪子就给他剪头发。
许柞嚷着:“我不用你给我剪。”
榆树硬气八道地说:“你不用我剪我偏要剪,我看着你这样心酸。”
许柞刚开始还挺着脖子不听话,过了一会儿,便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让榆树给剪。榆树哪里会剪头发,把许柞的脑袋剪成一个水萝卜样,尖脑瓜壳,顶上留一撮“萝卜”缨子。
剪完了头,榆树端详一下许柞,说:“这多好!你这孩子,咋这么拗。”
许柞嘟着嘴不吭声。
榆树也不理会,又逼着许柞脱衣服,擦身子,洗头。
钱儿和柳毛进来了,见许柞光着身子,拍手打掌笑起来。
榆树把自己的衣服找出来让许柞穿上。许柞穿着又肥又大,榆树找了一根麻绳系在许柞的腰上。
吃饭的时候,钱儿妈对榆树说:“我包了一些素馅饺子,已经冻好了,明天圆坟的时候带上。”
“嗯。”榆树答应一声。
许柞抬起头问:“给谁圆坟。”
大家都不吭声,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榆树说:“给钱儿的爸爸圆坟,在燕窝山,你去吗?”
“去!”许柞答应着。
钱儿妈问许柞:“你爹怎么样?”
许柞一顿,低沉地说:“去年从抗联回来,我们没地方去,好在我爹知道一个山洞,我们就住在山洞里。没多久,我爹病了,我跑下山去抓药,等我回来,我爹已经死了。”许柞的话渐渐多起来。
“这些苦命的孩子!”
钱儿妈的一句话同时触动了几个孩子,许柞、柳毛、钱儿、雪儿,都抹起了眼泪。
榆树说:“行了,都别哭天抹泪的了,都好好吃饭。”
许柞指着山崽问钱儿妈:“李婶,这孩子是谁的?”
钱儿妈说:“是杨华的。”
许柞抬起头来看了榆树一眼。
钱儿反应快,说:“你不用看我干爹,这孩子是山槐叔和杨华姑姑的,和我干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钱儿妈说:“这个山崽更可怜。刚进娘胎,爹就没了,刚掉胎包,妈又没了。”
许柞手一抖,筷子险些掉到炕上。他不再说话,闷着头吃饭,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晚上,许柞和榆树,还有钱儿、柳毛睡在西屋,西屋小炕睡了四个人,满满登登。
钱儿又想起一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样子,问许柞:“柞哥,你还养胖猪吗?”
“养什么胖猪?”许柞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钱儿说:“就是你身上的虱子。”
许柞掐了钱儿一把,说:“你还这么贫。”
许柞回来了,榆树好像去了一块心病。他趴在炕上抽烟,听着三个孩子的嘻闹,阴沉了多少日子的心情又敞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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