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秘史

　　见惯了镂刻精致的屏风上洒朱填金，各式青凤、莲花、藤萝、佛手、桃子、芍药等等寓意吉祥的图案看多了亦会厌倦，小佛堂里沉水香用的多了，物件都浸上清冷幽远的味道。香烟袅袅升腾飘散，在空中留下转瞬即逝的图案，神秘莫测。盯着看住了，会不知不觉沉迷其中，心思也如那缥缈的淡蓝色烟雾，飘忽不定。
　　身后传来衣袖轻拂的声音，能进慈宁宫小佛堂的也只有苏茉尔了，只听她声音里喜忧参半，浑不似往日爽利：“太后，大阿哥的洗三礼备好了，只等着您过去就开始呢”。
　　我摇摇头：“这事儿有皇帝和皇后主持就好，给巴彦珠的赏赐再添一些，供桌上搁着的长命锁一并送过去吧”，苏茉尔见我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应了“嗻”，在观音像前虔诚祝祷过，才双手取了一把长链鎏金嵌宝小锁，便要躬身退出。
　　“苏茉尔”，我忽地叫住她，抑制住心底的疲惫与无力，沉声说道：“告诉皇帝，这个孩子放到景仁宫养吧，彥嫔出了月子也搬到景仁宫去住，”接下来的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告诉福临，若他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就让宛如挪出乾清宫吧”。
　　“太后？”苏茉尔满是不解，只是见我仿佛疲惫已极，挥了挥手不愿多说，便只应了“是”，匆匆退了出去，依稀还能听见她在门外吩咐琳琅“好生侯着，警省着些”之类。
　　我是心累了，极累，就像寒冬腊月里赶了几十里路却找不到歇脚的地方。
　　原以为我只要一点点扶持着福临，留下宛如，教好孟古青，支开博果尔，他们哥俩一个守住疆土，一个开拓海域，慢慢地，慢慢地，帝王终能成长为帝王，我也能安享天年。
　　可忽然间，我才发现我好像错了，果然尽信书，不如无书。
　　博果尔，博果尔，仿佛不能不，死吗？
　　一直看不透婉滢的云淡风轻，难道她当真是不在乎？若她当真看不上福临，若她身后的满州勋贵也看不上福临，若她们、他们看上的是博果尔，怎么办？
　　当初博果尔承继不了大位，是因为豪格在、因为多尔衮在，郑亲王劝贵太妃的话极明白，若博果尔当了皇帝，多尔衮早反了。
　　可等到多尔衮收拾了豪格，等到多尔衮也死了，只剩下辅政皇叔父郑亲王济尔哈朗，博果尔已经长大了，开府建衙，高封郡王，虽说，襄郡王不是旗主子，可有郑亲王在，两蓝旗的力量是有的，济尔哈朗对皇太极的忠心是有的，可对福临就不好说了，毕竟博果尔也是明正言顺的皇子，且贵太妃一直自认博果尔身份比福临贵重得多。
　　更何况，大清水师舰船尚未成型，可大清水师的兵勇却是有的。
　　再如果，福临，仍是避不过命中那场天花，而博果尔却将大清水师练出了功绩……
　　博果尔一向尚武轻文，屡为满州勋贵盛赞“承袭建州之风，颇有先帝之勇”，佛堂里门窗紧闭，我却感到后背阵阵发凉，耳边风声鹤唳。
　　博果尔真是为情所伤，自尽而亡吗？
　　真的吗？
　　若是布木布泰，皇太后，她会容忍这样一个身份贵重、声望日起的亲王留在皇帝身边，尤其是在皇帝急燥冒进，重汉抑满，偏宠固执，满州勋贵怨怼日重的时候，若布木布泰在，她会怎么做？
　　福临最大的危胁，如今，是谁呢？
　　博果尔真的是自尽而亡吗？
　　佛堂里观音慈目低垂，可不知怎的，我看去却是肃杀之像……
　　可这些，该怎么与福临说？
　　他到底是个心善情厚的孩子，我又该怎么做呢？
　　或许，顺治皇帝并不是为了宛如与布木布泰反目；或许，顺治皇帝在襄郡王死后娶郡王福晋也并不仅仅是因着一网情深不能自已；或许，皇四子的早夭也并不仅仅是后妃多妒，而是布木布泰要维护儿子的血统尊严；或许，皇贵妃董鄂氏的早逝也并不仅仅是体弱多病，产后失调……
　　凉意，从心底里一点点漫延出来，冷到骨子里去，终于昏昏沉沉睡过去……
　　再醒来，入目的已是寝殿里高悬的纱帐，帐上福寿如意纹样蜿蜒绵长，尽是无休无止地牵扯纠缠。
　　“太后醒了，”苏茉尔一直握着我的手，大概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吧，一睁开眼睛，便听见她亦喜亦忧的声音。
　　“额娘”，福临到底是个孝顺的孩子，眼里满满地急切，又转过头去“传太医，傅胤祖？”
　　我握住他的手，按下，皱了眉头沉声说道：“皇帝，遇事不慌才是帝王气度。”
　　福临呐呐：“是，皇额娘。”
　　我轻叹一声：“额娘知道你的心，可福临，你也要知道额娘的心，好不好？”
　　福临点点头：“儿子知道了，先让太医诊脉可好？”
　　我轻声说“好”，半闭了眼睛养神。
　　傅胤祖行过礼便欲诊脉，因在榻上，他便要跪诊，我对苏茉尔说：“给傅太医搬张杌子坐着”，他倒受得坦然，只口中谢恩，便将三指搭在腕上，指尖轻按，微颤，我心下好笑：他能诊出我这个太后已是换了芯子的吗？
　　不同于往常请脉，这回将左手脉右手脉均细细诊过，又问了是否眼花、耳鸣，是否有汗、虚脱，是否心慌心悸，仔仔细细地望闻问切后，只见他提起纤毫笔走游龙，一张鬼画符一样的东西便交到默言手里，默言自去抓药。他去又写了一张处方交到苏茉尔收里，口中：“有劳嬷嬷”。见苏茉尔有些迟疑，我伸手要过方子，只见上面用方正行楷写着：红豆一百粒、黄豆一百粒、黑豆一百粒，托盘一个，碗三只。
　　我亦迷惑：“傅太医，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他却忽然抬头直视我的眼睛，答得干干脆脆：“袪邪”。
　　把我惊出一身汗，这也能看出来吗？只是这“邪”指的是——我？
　　我未出声倒把福临吓到，听他语带惊慌：“傅太医，太后是被外邪侵扰吗？可用请萨满做法？”
　　却听傅胤祖回话：“回皇上，臣只会看病，不会捉妖，太后此邪也不是妖邪，只是心绪不宁、神思激荡导致风邪入体，先用汤药正本，再辅以外力安神即可。”
　　这话对皇帝有些无礼，难怪福临一直不大看重傅胤祖，想来留着他做院首也是看在慈宁宫的份上。也怪不得福临会从宫外找人来给宛如看病。
　　我不由从中劝和几句：“傅医正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讨喜啊，皇帝担待些吧，有本事的人总是脾气大些。”
　　福临还未说话，傅胤祖倒说到：“正是，古语云：良药苦口利于病，良医说话不好听嘛”。
　　这话听得人好气又好笑，福临也气笑了：“胡说八道，等你治好太后的病朕再与你算帐。”
　　见我也露出笑颜，傅胤祖起身掸了蹄袖端正行礼，正言道：“回禀皇上，太后此次病症，看着轻微，实则极其凶险，气息郁结，思绪凝滞，不通不达，血脉不行，实是风症，只是初犯，症候还轻罢了，若不加疏导，日后再犯，轻则口眼歪邪、垂涎流泪，重则四肢麻痹，口不能言，或卧床不起，或不能视事，皆有可能”。
　　让他说的这么严重，不由一阵阵恶寒，别不是故意恶心我吧？
　　福临倒让他吓着了：“傅医正可有良策？务必治好太后，不留遗患才是”。
　　我盯着傅胤祖看他怎么回话，他却不看我，只对着福临回话：“汤剂微臣会每日斟酌添减，另有豆方功课，还需慈宁宫嬷嬷日日督促太后完成，不可——懈怠”，我猜他原本是想说“偷懒”，只听他接着说：“只是，这些都是治表之法，治本，还需另寻良药。”
　　福临听得有些急躁：“你直管说就是，在朕跟前卖什么关子？”
　　只听傅胤祖微摇了头，不紧不慢地说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太后的心病，在思绪郁结，还请皇上多开解太后，让太后常怀喜乐才是，若皇上也不知缘由，便请皇上多与太后怄些气，说说笑笑也是好的。”
　　这话说得福临难免心虚，待要恼，又觉得有点子道理，只是脸上有些挂不住，只闷声道：“知道了，下去看药吧”。
　　苏茉尔领了傅胤祖出去，顺便详细询问那三百粒豆子到底怎么用，他的话在苏茉尔这里向来比圣旨还好使。
　　只留下福临不免有些尴尬，错，是有，但要认下却又有些不甘，可不认，亲娘都气病了，又让傅胤祖吓了一吓，终是拗不过母子天性，听他犹犹豫豫：“额娘——”声音拉地竟有些撒娇了，当真让人哭笑不得。
　　我挣了身要起来，他忙过来相扶，又在我身后垫了靠枕，只是倒底不会伺候人，琳琅赶忙过来侍弄利索。
　　哪里真是要他伺候，只是怕他继续难受罢了。
　　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他靠过来坐着，端详了他一阵才说：“难得病一回，正好儿咱们娘俩个好好说会儿话”。福临便要急着说话，被我止住，接着问道：“皇后淑妃她们可在外面？”
　　福临道“是”，我吩咐琳琅：“告诉皇后，我没什么事儿，让她们先回去吧，照顾好大阿哥才是，”想了想又添道：“皇上在这儿，让宛如也过来伺候吧”，看福临要开口，我只瞪他一眼：“额娘不会吃了她，实是有些话她比你明白”。琳琅极有眼力地把人都带了下去，只在桌上留了茶点。
　　看我真是有话要说，福临也稳住了心神，我思忖一会，才缓缓地开口：“儿子，老话儿说：爷不死，儿不大，你是要等到娘也死了，才肯长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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