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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侃
青年人的声音在一片虚无的光亮中清晰又冷冽。
他紧盯着面前这张与既云一般无二的脸,试图从那深邃的眼底找出属于“非人”的痕迹。
他先前便已有猜测,那能幻化出各种景象与人形的光团,也就是眼前这“存在”,多半便是归川意识,不然也该是与此地源头紧密相关的某种神灵化身。
否则,何以能屡次侵入他的梦境,操控他的身体,又将他拉入这等诡异境地?
然而,有一事他却始终想不明白。
昨夜梦中所见,那身形高大的无脸中年男人,他曾暗自揣测,许是这一族的族长。当然还有那些或欢庆、或劳作的族人们,面容也皆是模糊难辨。
他们周身似蒙着柔光晕染,又或是笼着朦胧雾气,唯有大致轮廓与举动尚可看清。
可为何独独 “既云” 这张脸,却无比清晰,还与本人分毫不差?
不单是眉眼五官,便是那细微的神情、挑眉的弧度、唇边戏谑的笑意,乃至方才那一声低笑,都与外头真实的既云别无二致,简直像是从他记忆深处直接拓印而来的。
这实非偶然。
那归川意识,似是对既云的存在,对他与既云之间的牵绊,知晓得十分透彻,利用得也太过精准。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谁乐意自己同心上人的故事无端被人窥探了去,还完完全全地将他的脾性、模样都一块儿学了去,如今还顶着别人的身子冒用。
昭鹊心头除了烦躁,更添了几分被窥视的不适。
就在他心念电转之际,面前的“既云”却并未因他那略带着质问的话而动怒,反而盯着他瞧了一阵后,忽得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声悠长而低沉,恍惚间还真让昭鹊听出了一种仿佛积压了万千岁月般的沉重与怅惘。
他心头微动。
这叹气的样子……
是了,他与既云相识不短,却从未见过他这样叹气。
那人生性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傲气与韧性,纵是遭逢再难的局面,也多以沉默应对,或是付诸更凌厉的行动,鲜少流露出这样无力与忧悒的情绪。
更遑论,此刻“既云”脸上随之浮现的神情,那里头掺着深深的忧虑,裹着无奈,甚至藏着一丝悲悯,是昭鹊从未在真正的既云脸上见过的模样。
他心底因对方顶着既云面容而生的那点微妙窘迫与别扭,此刻瞬间便淡去大半。
方才欲斥问对方究竟何意,又为何屡次戏耍于他的冲动下去了,取而代之的,只余下对未知存在的提防。
此刻形势逼人,他身不由己,对方又在暗处,贸然触怒对方,实非明智之举。
他深吸一口气,勉力压下心头波澜,语声力求平稳克制,字句敬慎。
“尊驾……究竟是何方大能?屡次将我引入此等幻境,如今又将我拘于此地,又是为何?有何示下,不妨直言。”
年轻人的目光清亮,直视着那双属于既云的,却含着着截然不同情绪的眼睛,等待着回应。
“既云”闻得昭鹊克的问询,脸上那抹属于既云的温柔神情彻底敛去,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再次轻叹一声。
“……”
这声听着怎么还比刚才多了点幽怨。
“小友,方才及过去种种,实非有意唐突。”对方却突然开了口,声音依旧是与既云无二的低沉,语调却不大一样,“以此面貌相见,亦非存心亵渎你心中珍视之人。”
他微微停顿,目光仿佛穿透了昭鹊,望向了更渺远的虚空,“依你,或说如今世间众生所能理解之意……我,即是你们口中所供奉敬畏的‘归川’,是此方天地循环之维系,万物生息之源头。”
昭鹊心头剧震。纵是早有揣测,然亲耳从对方口中得证,仍教他心神摇荡。
归川……竟真有神识。它非仅是一川流水,一纸象征,而是切实存在,具含意志的 “神灵”。
“至于你么,”祂的视线重新落回昭鹊身上,那目光深邃,“你的确源自那支侍奉于我源头之畔的守林部族。他们,是我于这片天地初定时,亲手塑造之族裔,血脉之中烙印着与我的天然联结。”
一时间,昭鹊过去遭遇的那些纷乱梦境、不受控的心悸以及对水流异状的感知,乃至踏入源头后的诸般异象,此刻似都有了归处。
这一切并非无端疯魔,而是源于他血脉中传承的根脉,与这天地本源的隐秘联结。
“既云”继续道:“我予他们此般能力,非为掌控,实为桥梁。天地广袤,万物纷繁,我之力虽维系此界运转,平衡枯荣,引导灵机,然……”
祂的话语忽有微顿,似在斟酌字句。
“然天地之大,非止一隅。日月轮转,四季更迭,地脉流转,生灵繁衍……此间一切规则之运行,万物生灭之平衡,皆需倾注本源之力维系。我之神意,如同阳光普照,雨水润泽,遍布四野,却难如凡人般,专注于一草一木之细微摇颤,一族一部之具体悲欢。”
昭鹊凝神听着,隐约已知晓了其中的意思。
这便好比苍狩族那样一个巨大的部族,族长需统揽全局,制定法则,却难以事无巨细地知晓每一个族人每日的起居琐事。
而归川为这世间神灵,亦为维系者,其精力与力量,也多投注于维系这世间根本的循环,守持天地平衡。
绕这么一大圈,无非意思不就是祂管不过来么。
“你那故族,便是我用于感知外界细微变化之‘耳目’。”祂有些怅然,“借二等血脉便可更清晰地感知河流之喜怒,地脉之异动,生灵之存续。此非监视,就如同农人需观天象以知风雨,我亦需知晓这天地间细微,方能及时调整。”
祂望向昭鹊,眸中那分悲悯与期盼复又浮现:“你所经种种指引、梦境,皆源于此。非为侵扰,是这方天地借你血脉,与我传递的讯息。”
三言两语间,创世至今的故事一一道来。昭鹊静立原地,听着这颠覆过往认知的真相。
震惊自然是有的。只是连日来的异状早已让他心有猜测,此刻听着这“归川意识”的亲口陈述,面上也并未显露过多情绪。
待那长篇大论般的讲述告一段落,四周归于短暂的寂静。昭鹊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既云”脸上。
“尊驾既言并非有意冒犯,那么,可否展示一点诚心?”他顿了顿,“换张脸说话。”
对方闻言,明显愣了一下。
昭鹊不等他回应,继续问道,“再者,还请解惑。为何定要以此面貌示人?又为何在我此前所见幻境之中,无论是那引路的男人,还是其他族人,皆面容模糊,或是一团光晕,唯独‘他’,分毫不差?”
这话多少带着点钻牛角尖的意味。
短暂的沉默后,“既云”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爽朗,回荡在这片虚无的光亮之中。他顶着既云那张俊朗的脸,笑得眉眼弯起,与既云平日里逗弄昭鹊得逞时的神态,竟又有八九分相似。
“哈哈……好你个小鬼头!”祂止住笑,摇着头,语气里满是揶揄,“都到了这般境地,听闻如此秘辛,你竟还没忘了这‘初心’?看来,你与这心上人,倒真是……互相护得紧。”
昭鹊被他笑得耳根微热,那点因对方顶着既云脸而产生的别扭感突然间又冒了出来。他蹙起眉,正要冷声打断这无聊的调侃,却被抢先了一步。
对方虽收敛了笑意,但眼底玩味却不减,“我方才与你说了,我与你这一脉的联结,深植血脉神魂。你心中所思所想,凡与归川相关,或情绪激荡之时,我皆能有所感应。”
祂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坦诚:“你心里装着谁,惦念着谁,又将那人模样记得何等清晰深刻,我自是,看得明明白白。我虽为世间源头,维系法则平衡,然能与我直接沟通交涉者,唯你们这一脉承我些许的族人而已。”
“至于为何定要用他的样貌……”祂看着昭鹊终于有些微微睁大的眼睛,慢悠悠地道,“你自个儿心里还没数么?你先前那些腹诽,我可都听着呢。小友,你对我这你们供奉了上千年的老东西,可算不上客气。”
昭鹊:“……”
他脱口要出的话在听了后面那句后急急刹住,在舌尖囫囵转了两圈,又给咽了回去。
对方却不依不饶,又道:“你总是不配合,对我的指引半信半疑,处处提防。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了吗?想来想去,也唯有化作那人的样子,你或许才能多信我几分,耐心听我把话说完。毕竟,”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昭鹊一眼,“无论什么模样的人,待自己的心上人,总归是要与待旁人不同的。”
昭鹊一时间愈发语塞。
他万没想到,缘由竟这般直白,实在是叫他有些窘迫——自己那些暗自腹诽的言语,竟全被听了去?
这神灵,怎的如此……无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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