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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妙
楼下的小花坛坏了盏灯,刮着风,大冬天的没人散步。
一前一后绕着走了一圈,烟被风烧了大半,前面的人还没开口。
莫言没催他。风把他吹得冷静了,看他裸露的脖子,杂念让了位,想再问问他冷不冷。
问了他也只会说不冷吧,他又想,也许就因为他总是急着开口,总是要他先听,所以他才总出错,搞出一堆麻烦。
李岩问他人呢,他说:“你先回车里。”
他挂了电话,前面的人犹如接到信号,站定了,“……今天的事,是蒋哥误会了。”
他仓促地跟着站住,“……我也有错,我不该多管闲事。”
纪凡半转过身。他刚好就站在那盏无光的灯下,低眼看着他指间快燃到尽头的烟,眼睫毛像把小黑扇子,眨了眨。
“我没有跟他说明,我本来觉得不用说了,还是不行,那天他看到你买的东西脑补了,没想到今天遇到了。”
他们复盘过了,他想,却没想到他会跟他解释,还这么详细,他正色了,掐了烟,“对不起,那是我该挨的。”
纪凡稍偏了头,没再说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
“蒋哥有个弟弟,他被绑错是因为他骗他去学校后山。他弟弟对他……他甩不开他,故意捉弄他,希望让他长记性。但那回他死了。”
他稍微顿了下,“他死时才满14岁,死之前被……侵犯过。”
莫言一怔。
“蒋哥对我很好,是因为他以为我跟蒋乐长得像,他很自责,所以碰到这样的事会冲动,”他继续说,“不代表你真是袁浩那样的人。那件事,我们应该平摊责任。”
莫言耳根子烧得很厉害,“不用平摊,你没做错,是我……”
“莫律师,任何人都需要公平,”纪凡打断他,只是语气变得平和,“双方都认可的公平,一味认错是偷懒。感到不公平的种子种了就会长大,你还是会不平衡,日积月累,你就会容易变得不像你……所以我们还是公平地来吧。”
当他不那么咄咄逼人时,他并不想立刻说“那好啊”,而是想到了反常。
毕竟这个人很狠心,他的的确确说过永远。
毕竟也是那时,他还肯迁就自己荒唐地“试试”,那十二年算得朝夕相处,他都不肯告诉他蒋舟的秘密。
现在……他又有了什么企图?
他第一个想到窦红书出卖了他,不确定,也就事论事地说,“……你要我别再刺激他?”
没等到答复,他就直接说,“我答应你。以后他说什么我都当没听见。如果他需要,我……等他出来我去道歉。”
“不用了,”纪凡说,“你当不知道就行了,以后别跟他打架,也别告诉别人。”
“嗯。”
纪凡看了他一眼,又绕了一圈。
莫言也就跟在他身后。
应该没有,上次只是秦千阳他已经很生气,如果知道他去打扰了他的老师,他不会是这个态度。
临走时窦红书似乎也是支持他的。
也许过了两分钟,他还是问,“你冷不冷?”
他摇头,“……你,跟她说了?”
“谁?”
“黎。”
“……说什么?”
“就这件事。”
“没有。你不是不许我说吗。”
纪凡哦了声,停顿片刻,“……那你们,怎么分手了?”
是有企图。为什么,他想说你不是明知故问吗,但严格来说他还没有卑劣到那样的程度,“我不该骗她。”
听起来他倒像个好人似的。
他又摸出根烟,“本来也早该说了,是我没处理好,不关你的事。她不知道是你,也不必让她知道。”
“……那死gay呢,她怎么误会了?”
打火机射.出的火线狼狈地熄灭了。
他怎么知道?李岩说的?
他后悔车上只沉浸在“吃醋”中,根本没心思和李岩复盘,李岩倒是叭叭了几句,但一说“该连着他一块儿打”他就让他闭嘴,艹,这大嘴巴又说什么了?
纪凡又停下来,完全地转过身,在等他的答案。
“我可能就是吧。”他说。
“……是吗?”
“嗯,我明白了,不会去骗婚的。”
“不是……”
“什么?”
这一盏灯没坏,灯光半淌进他漆黑的眼眸,他似乎发着愁,“……以前的事……”
那瞬间他不敢呼吸。
“以前的事,我不该用一句对不起就打发你。”他缓缓说。
他看着他。
“一码归一码,我这个人性子很糟糕,越来越糟糕,你早就感觉到了,我自己也明白。”
他从兜里伸出手,拂在树丛间,揪下了一片叶子,“十几年很长,人就是会变的,我是没有变得更好。”
那片叶子本就枯了,不过是没掉而已,他像送了它一程,紧紧拽在手里。他羡慕那片叶子。
“我的确没有设身处地地替你想过,我利用了你,却单方面决定不要联系了,这对你就不公平,这些年你一直很不平,是吗?”
“……”
“好不容易你回归正常,过得好了,我又若无其事地出现,打扰你的生活,也让你更不舒服,是吗?”
他问着是吗,却早已经有了答案,当他不存心伤害人时,他的确可以安抚别人。
莫言仍看着他手心的叶子,摇头,“过去的事过去了,我以后不会那么自私了。李岩说了什么你别放在心上,他知道的不多,他嘴就是……”
“我从来没把他放心上,”他的口气仿佛李岩是个小蚂蚁,“我的事也不需要别人插手。”
“那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我在反省。归根结底跟我有关系。已经发生的事改变不了,我不希望继续扩大影响。”
“比如?”
“比如,”纪凡犹豫了下,“……酒吧那个男的,你应该有分寸的,是吗?”
是有企图。当他打破了他自己的不许说、不再管,他心底再度升起了自私的快活,“什么分寸?”
吃醋?刺激刺激他?继续说单身男人打个火包怎么了?满大街的男人,几个没乱搞过?不就是个鸭子吗?
“你不是死gay。”纪凡说。
“不,我应该是半个死gay。”
“……”
他看他不说话,“你歧视我吗?”
“……别被别人的话影响。”纪凡皱了眉。
“有道理的话就该听。我现在明白了,要克制自大。”
纪凡的目光多了怜悯。
“道理在具体的事上一文不值,你一直只能跟女生在一起吧,对男人没有谷欠望吧?天然的生王里谷欠望,不会想……”
“你是不是在讽刺我?”
“……”
他倒是没生气,只是突然觉得很逗,嘴里却说得很认真,“我分得清你是男的,我就是想跟……”
“我不喜欢男人。”纪凡打断他。
这话他说过很多次了,但他并没赶他走。
第一次,他感到非常奇怪,随即想到一件事,放轻了声,“……那你当时答应我那样,很恶心吧?”
哪样?纪凡眼睫毛一耷,逐渐从那语气意识到了,但嫌这话题私密。
只大概是想着“平摊责任”,说,“不记得了。”
“你记性不是很好吗?”
“重要的事。”
莫言默了下,“哦,那以后别这样,行吗?”
“……啊?”
“真的喜欢谁了,再发展下去,别那么无所谓,别那么大度,谁对你好,就让他干什么。”
纪凡扭头看他。
“……我知道我再没资格说这种话,但当年我也这么觉得。”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温和,“这样太不爱惜自己了。比如像我这样的人就不知满足,你越大度,我越理所当然,索求无度。一旦你不给了,我就发疯。现在我明白了,我会克制我的贪欲,我希望你也能接受自己,回应不了那就不回应,没关系的,别拿自己当献祭品。”
“我没有拿……”纪凡很糊涂地摇头,“我接受自己啊。”
莫言苦笑,“姓蒋的对你好,你不就又做了吗?”
“……”
“你又不喜欢男人,干嘛老这样?难道下次来个姓李的姓张的你也这样?纪凡,这样不好。”
纪凡又反应了片刻,忍着说,“我说过,他喝醉了。”
“喝醉也不能……”
“只是把我当别人蹭了两下嘴皮子。”
“……”
他像个惊喜的傻子,“真的?真的?”
他颧骨下的小痣病态地跳动了两下,纪凡一瞬间莫名其妙,也莫名其妙地说,“就跟李岩醉了蹭你两下一样的。”
“他敢,”他转眼就忘了自己的话,“什么蹭两下,他怎么不蹭他老子呢,这阴险比,我要揍……”
“你专注你自己,别老管他行吗。”纪凡严肃了。
他知道自己的性质更不可饶恕,可听他的口气,好像严肃得很亲热,只好问,“怎么专注我自己?”
“蒋哥是天生的,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他说,“至于你,你不是真的,别三十了还要搞新潮。”
“……我怎么搞新潮了?”他突然就又有了委屈。
“同性恋的生活没你想得那么轻松,社会有隐性歧视,家庭有固化观念,同性伴侣不稳定,等你老了,没有孩子,你还会很孤单,进养老院都会被人欺负。”纪凡一口气说。
莫言惊了,“你怎么这么封建?”
“……”
“我本来就没打算结婚,”他脱口而出,“之前是骗你的。”
“什么?”
虽然很窘,但这原以为永不会再有的坦诚相见机会,他还是直说了。
“黎苏也没那念头,一地鸡毛的婚姻没什么吸引力,结婚率本来就年年下降啊,这年头这么卷,同性恋不好过,异性恋就好过了?我的工作照顾不了家庭,即使不在养老院被欺负,也可能会被孩子欺负。”
“……”
“那是你没有摆正态度,”纪凡意外后便试图引导他,“你只要下定决心,可以找到解决办法的。”
“我是在入d还是参加革.命?”他摇头,“我不认为我的基因有延续下去的必要,还得去骗婚,你三观不太正。”
“没让你骗,”纪凡不耐烦说,“让你端正态度,别一天放着大道不走走偏道,非要挑战不可能。”
“我不。”
“……”
“好吧,我明白了,你又在矫正我,治疗我。”莫言微微眯起眼,那颗小痣带了几分幽怨,“我就知道。”
纪凡别开眼,“我是在劝告你,提醒你。”
“你不是不想看见我,再也不管我了吗?”
“人道主义,社会责任,”他没理会他这像撒娇的语气,语气又很严厉,“你去搜J城艾滋病毒感染者是什么群体为主,你就非得再给社会添乱?”
倒是突然扩展成社会议题了。
“我又没添乱,”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脸使气,像在发誓,“我什么道都不走了,我孤老,我说到做到。”
“……”
嗯,不是吃醋,是病态的亲热,就是那个“责任感”。
是把他当成了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是自以为是的大家长,是要他唯命是从的掌控欲,就是这企图,只是更迂回了。
他真的变坏了,以前他没这么坏的。他恐同恐得也太别致,不恐别的同,就恐他同。
他很想自顾自喜悦自己与众不同,但那种自私的快乐还是变得不那么纯粹,他再次提醒自己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来理解他。
他盯着他不放,看他别过脸,侧脸苍白、凌厉、固执,心里有一点儿不甘,也有一点儿不忍。
是因为你爸妈的事吗?你爸爸真的是骗婚吗?他吸掉最后一口烟,鼓起勇气,忽然听他开了口,“……你别这样好不好?”
是他的恳求,第一次,那么无奈,那么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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