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B]渡罗

　　一连数日，傅行空走路都像踩在云端，有种恍然如梦的不真实感。

　　他早已过了毛头小子的年纪，性子又稳，按说是足以沉得住气的，可一朝所愿得偿，有她在侧旁时，便总是忍不住看了又看，如获至宝。

　　关钰本是在和人说话，分明也不曾转头看他，眼中却悄然带出笑意，桌子底下手伸过去，钻进他掌心叫他牵着，面上倒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

　　小情侣大概自以为很低调，桌上几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这是一间船室，眼下围着桌子坐了不少人，三天前这艘名为“浮光号”的游医船载着他们驶离了绿山岛，而就在昨日傍晚，船已经驶过了浩山西线，只等穿越当下这一片海流缓冲带，就能正式进入四大自由海之一的绮罗海范围。
　　自由海无一不是凶名在外，此行又有族长亲自随船，船长自然要慎重对待，是以今日特意召集了几位贵客，当面说明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诸位请看，我们现在的位置是在这里……”

　　海图示意出所处的方位，船长标记了一条简略的路线，指在场众人去看。

　　“……听闻各位要赶时间，我已尽量安排走短线，但游医船本身有职能在身，再者船上物资也需要按时补给，沿途总归要选在几座岛上靠岸停留，不可避免会多耽搁一些时间，届时望各位理解……”

　　觉海远秘，若以相对位置来看，它几乎可算是处于自由海区域的腹地，其与浩山海域之间相隔的正是绮罗海，是故自绿山岛出发，势必要从此取道。
　　绿山家在外的游医船不计其数，各有固定的巡游线路，绿山晴专门调用这一艘自然有其道理，“浮光号”惯走绮罗海，船长更是多年的航海老手，投名绿山之前还做过一段时间的海盗，很是通晓自由海的生存法则，这趟突如其来需要灵活应变的航程，由他带队再合适不过。

　　“……绮罗海各处势力分踞，各有章法，即便是游医船的名头也并非无往不利，有的区域不可轻涉只能绕路，有的则只要途径就必须登岛留名，这些都是各方自立的规矩，贸然违反容易惹麻烦……”

　　“浮光号”这位船长是个面相儒雅的中年男人，若在陆上见了指不定还以为是哪家书院的夫子，说起话来也是慢条斯理，很有些教书的腔调，关钰一个恍惚，还以为自己身在少时学堂。

　　诶，可不能说她听得不认真，她眼睛看着耳朵听着心里也记着，只是一心二用对她来说真算不得什么难事，不妨碍她桌子底下勾着心上人的手指，慢慢悠悠拿指腹描划他掌纹。

　　傅行空眼皮跳了跳，掌心生痒耳根发烫，只得握住那不安分的手指，不让人再动弹。

　　被他动作，关钰唇角微勾，也不再闹，转而与他指根相扣，牵成最亲密的模样。

　　傅行空于是感觉自己好似又更轻了一分。

　　近来他的阿钰变了许多。

　　固然她从未真正冷待过他，只是以前的她是温和沉淡的，偶尔他鼓起勇气主动示好，她即便不忍拒绝，也显得无可奈何，谁让那时她深陷矛盾，既怕他一颗真心放在她这里白白蹉跎，又舍不得真狠心推他出去，叫他满腔情意委顿在地，冷落收场。

　　可现在，她不一样了。
　　很不一样。

　　自那日她向他表明心迹，傅行空的世界从此天翻地覆焕然一新，一夜之间她好似换了一个人，不会生硬回避他的注视，不再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当那些终日遮蔽的浓雾散去，她开始袒露出一种能让人一目了然的偏爱，她会穿过人群主动来牵他的手，站定或落座永远选择离他最近的位置，会理所应当地与他同进同出从不避嫌，甚至还曾在某个夜间敲开过他的门，满怀懊恼地说不忍光阴空耗，问他是否愿意与她同居一室。

　　她全无保留的热情令人无从招架，傅行空那会儿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心跳得像是要撞破胸膛，说不动摇是骗人的，只是到了也没有放任自己松口答应。

　　关钰事后反思，想着下回她抱个枕头站人面前，装得可怜些说自己做噩梦睡不着，兴许成功率会大一些。

　　隐忍太久的何止傅行空一个，一朝同心，满腔情意堪比开闸泄洪，她真心觉得自己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余下的生命理当争分夺秒与他共度。

　　将这些日子两人的黏糊看在眼里，此刻瞿清瞅着自家老友，好笑道：“之前你俩没成的时候我没好意思说，你这，算老树开花吗。”
　　先前的小会已经结束，事后关钰被绿山晴喊住留了堂，这可是近来头一回让他逮住傅行空落单，当即勾着肩膀将人拐出来“谈心”。

　　听他揶揄，傅行空只弯了弯嘴角，终归是他如愿以偿，被调侃一两句也不痛不痒。

　　他这志得意满的样子着实久违，瞿清毫不客气翻了个白眼。

　　海风迎面，四周海景无限，他观傅行空确实面色如常，与之前来的一路那副晕船模样判若两人，也是心觉神奇：“看来你是真的好了。”

　　原本瞿清和关钰都十分担心这人的晕船症，绿山家的船虽也不差，但终不可能比过黄金客栈号的专业稳当，可谁想这次登船启航后，傅行空的反应竟小了许多。
　　绿山晴听闻这番前后差异，推测说或许原先那种严重的反应，就是因为那只寄生在头部经络的蛊虫所影响，使得他在这方面比常人更加敏感，如今蛊虫祛除，也就恢复如初。

　　无论究竟是不是这个道理，总之这两日观察下来，傅行空的确适应良好，再无异状。

　　“你这也算是意外之喜。”
　　瞿清满意点头，不然接下去这长时间的海上航行，只怕又是龙游浅滩，有心无力。

　　“是啊，先前一路劳你们费心。”
　　摆脱了这么大的困扰，傅行空也是神清气爽，以往眉宇间隐约的郁色也尽然一清。

　　瞿清一连瞧了人好几眼，最近某些小情侣走哪儿都秤不离砣的，好不容易关钰这会儿不在，他其实有话想问。

　　他欲言又止，傅行空如何会看不出来，就等他开口。

　　瞿清苦笑：“你别嫌我多事，我就是觉得你现在这个反应，有点奇怪。”

　　这个反应？傅行空一脸莫名。

　　瞿清摸了摸鼻子，轻声道：“她曾跟我说，最多也不过一年而已。”

　　他不是见不得好友豁达，只是事关关钰性命，他自己知道真相后都又气又急时时挂心，而傅行空，虽然起初这人冷怒的样子的确瘆人，但如今似乎也都已经平息下去了。
　　这般态度，与瞿大夫原先预料的大相径庭，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傅行空想了想，恍然明悟：“你是觉得我太平淡了？”

　　瞿清从不怀疑关钰在其心中的重要性，因而此刻只是谨慎地打量他：“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静悄悄地疯了？别讳疾忌医啊。”

　　分明是很沉重的话题，可他这样问来，傅行空还是感到了一丝无语。
　　他叹了口气：“这倒真没有。”

　　瞿清完全没有觉得放心，越发狐疑：“那你到底怎么想的？”
　　忽而他又眼睛一亮，抱着点希望猜测：“还是说你们谈过，商量出什么解决的办法了？”

　　傅行空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很可惜，也没有。”

　　关钰手握玉楼这样一个人间境数一数二的消息组织，至今都没有打听到过任何关于“消魂”之症的补救线索，又哪里可能只凭两人闭门造车地聊就能说出个一二来。

　　望着远方海天一线，傅行空缓缓呼出一口气：“瞿清，既然你问起，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是一定会陪着她的。”
　　他转头认真看他：“所以等真到了那一天，我希望你不要阻止我。”

　　面对老朋友的怔然，男人回以凝视，竟是无比慎重的神色。

　　是的，他之所以能冷静甚至于平静，不是因为已经接受了自己终有一日要失去她的这个事实，而是因为他能肯定，直到性命终止，他永远都不会失去她。
　　人虽不能决定自己何时生，却能决定自己何时死，傅行空真心觉得，这实在是老天爷赐予这人世凡俗的一种莫大慈悲。

　　瞿清其实对他这个决定并不意外，可真正听他说来，依旧会觉得难过。
　　他满含涩意自嘲：“你们一个两个都洒脱得很，说不要我拦，好像我真能拦得住似的。”
　　他别开目光，也去看天边，分明还未到那最后关头，却好像已经开始寂寞。
　　关钰也好，傅行空也好，一个人真想要做什么，又哪里是别人能阻止的。

　　傅行空拍了拍他肩膀：“瞿清，我从不小看你，我是真怕你拦我。”

　　瞿大夫武功虽欠，可脑中古方药典没有上千也有成百，很多手段他只是不用，不代表他不会用，若他当真决定出手，随便喂上点什么叫人浑浑噩噩忘却前尘，傅行空即便能活下来，也是活得生不如死。
　　只能说瞿大夫宅心仁厚，医德充沛，应该不会这么残忍对他。

　　傅行空：“早晚她会想到的，也一定会来找你，不是现在，也是以后。”
　　他与关钰都太了解彼此，他愿意殉她，她也知道他愿意，因此，她一定会找瞿清阻止他，不惜代价，甚至不择手段。

　　瞿清默然，联想到当初红叶山庄关钰的嘱托，心知这的确是她的作风。

　　傅行空看似语气轻松，眼中却有恳求：“瞿清，你我也是多年好友，到时候你可别只成全她，反帮着她来糟蹋我。”

　　他说得这样严重，瞿清一时哑口，只得狠狠捏了捏眉心：“要不我们先都不要这么悲观，等这边的事情结束，回了云州我就广发邀函，找各路朋友同行再打听消息，也别拘着什么三教九流了，兴许还不到认命的时候……”

　　傅行空应了一声，决心既定，他便从容许多，只是如果还有机会，他当然也不会想轻易放弃。

　　那头关钰谈完话出来，远远就见两人身影。

　　“聊什么呢。”她走上前来，很自然地与一人牵手，目光看向瞿清：“一起吃午饭？”

　　游医船上有餐堂，虽不似黄金客栈号那样有点餐送到房的贴心服务，但也是每日都有新鲜菜色定点供应，这会儿正是快到午餐时间了。

　　按下忧心，瞿清振作起精神，有些嫌弃地朝她摆手：“可别，我也受不了你俩。”

　　海上行船，食物的一大来源自然是就地取材，船边张着渔网，每日都能收些新鲜海货，只是蟹虾贝螺有壳，海鱼则有刺有骨，放在平日里是没什么，但傅行空右手剑伤还未好全，持筷难免不便，恰好近来关钰殷勤，全程乐于代劳，每每一顿饭吃下来她又是剥虾又是挑刺的，但凡是个光棍坐他俩对面都要食不下咽。

　　瞿清撇了撇嘴，以前没成的时候，他是苦中作乐到处扣这两人的糖吃，哪成想有朝一日是要被追到眼前往嘴里灌糖的，真心齁得慌，没看孙客尘这两天能跑就跑，都不跟他们一起吃饭了。

　　关钰后知后觉，却半点也不惭愧：“哦，不好意思啊，情不自禁，你们多担待。”

　　她这般没脸没皮，一句话给瞿清堵得目瞪口呆。

　　傅行空原本还觉得不好意思，但见她理直气壮的，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瞿清看似表情无语，眼中实则也有笑意。

　　其实他与傅行空都并不陌生这样的关钰，只是太过久违，以至于当那种遥远的熟悉感泛上来，难免令人晃神。
　　很多年前，关家那位无忧无虑的关大小姐，就是这么个飞扬恣意、偶尔又会耍些小霸道的性子。

　　她不是变了，她只是终于“回来”了。

　　倚着船舷，瞿清老怀欣慰地目送两人携手离开的背影，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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