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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8 章
沈初霁在父母去世之后就没有了家人。但是在丹城山这样的村子里结婚,没有娘家人,没有嫁妆,是会被人说闲话的。
陆定远在半个月前回督军府之前,去了一趟药店,他拿了张破损的药方去抓药,药铺的老板端详半天,捋着胡子道,“先生,您这药方少了一味重要的药材吧?”
“是吗?这是我一个朋友五年前送我的,他说这药方对我的旧疾有奇效。”
“这药方名为‘玉屏风’,少了一味臣药白术啊。”
“我不大懂药理,幸好遇见老板了。”
他抓了药到督军府,秦平川早候在门内,带着他在督军府内绕路,最后隐入一个连他都不知道的院落。
秦平川没说话,只是示意他进去。
他推门进去,里面很杂乱,像是一间废弃的书房。
书架后面隐约有个人影,似乎有些熟悉,他走过去,那人才转过身。
“长风兄,好久不见。”
是赵翔宇。他一身下人打扮,比起在巴黎时,瘦了许多,也稳重了许多。
“多少年不见,你怎么连一身破袖口的旧西装都没了,穿得像个卖山货的。”他虽没有敌意,但带着警惕。
“就是卖山货的,不然怎么能进你家的大门?”
“你就是一直在等我的人?”
中条山突围后,他失踪了五天,给过他一个窝头,一口水的山民给了他那张破旧的药方,告诉他,等战争结束,他一定要想办法回并州城,如果他想好了,就拿着那张药方去北大街的昌隆药铺,有人在等他。
“是,我从到了华北的时候就在等你。我以为你很快就会来,但没想到你真的让我等到了战争结束。”
“迈出这一步,对我来说很难。”
“我知道,沈初霁说你心里一直有一场下不完的大雪。”
“不,你不知道,”他深叹了口气,气息还颤抖着,“那是骗她的一个谎言,她最了解我,所以只有那个谎言她才会相信。我怕的不是那一场大雪,而是一发子弹。”
那颗子弹穿透了沈初霁的心脏,也穿透了他的。
只是他还活着。
他从不惧怕潜伏在敌营的黑暗,也不惧怕身份无法被核实,永远无法戴上本该属于他的八角帽。他害怕的是如果他又一次需要在国防部潜伏下去的时候,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让他向她开枪。
“不管你害怕的是什么,你站在这里,就说明你不再害怕了。”
“我仍然害怕,我是在赌,我赌赢了第一把,所以我希望第二把我还能赢。”
“能告诉我你在赌什么吗?作为一个地下工作者,影响任务成败的往往是私心。不是说不可以有私心,而是我们需要坦诚,这样才能提前规避风险。”
“我想像保全我一万八千名部下一样,保全沈初霁,我希望我们可以一起看到那个红色的中国。”
“我们工作的前提,永远都是保护自己同志的生命。”
“有些原因……很复杂,像上辈子的事一样。”
赵翔宇看他一眼,理解他难言的隐痛,便不再追问,“明白了。”
“我的任务是什么?回到国防部还是跟你们走?”
“罗翰宸一直在帮你争取回到中央,而且大量陆家军被转移也引起了南京的注意,南京高层的态度正在向给你安排实职的方向倾斜,以此安抚陆八十九军的旧部,以你在国防部的职位,可以获取更多核心的情报。”
陆定远的睫毛颤抖了一瞬,即使他去药铺之前就做好了听到这个答案的准备。
“但是八十九军个人武装色彩非常浓厚,他们现在加入,也是因为知道背后的人是你。在短时间内让他们完全服从我们的指挥,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一个人不听指挥,就会卷起一大群人,到时候就是哗变。所以上级组织决定,在八十九军全部撤离完成之后,安排你离开并州城,与他们会合,由你指挥他们投入解放全国的战斗。将来战争胜利,他们的改造也会交给你。”
陆定远这才舒展开紧绷的面部,眼中闪烁这泪花,几乎要哭出来,他紧紧地攥紧自己的衣角,不去国防部,公开地加入他向往已久的队伍,穿上那身他羡慕已久的土布制成军装,他已经可以想象到,那会有多自在。
他的赌局也多了一成胜算。
“我......我还可以再提一个要求吗?不,是请求,请求。”
“你先说。”
“我跟沈初霁要结婚,她应该打过报告了吧?”
“是,我批准的,黄芪同志代为转达,就是你家的护院。”
“她没有家人了,你或者你派人来参加她的婚礼可以吗?有她的同志在,也算是有娘家人了。”
“我们会去的。”
“她现在的身份是杨云澜,老家衢州,父母不在了,但应该还有其他亲戚在,我这两天也去找找,派人送封信去,你们也好......”
“这个我们比你清楚。身份的事我们会安排好的。”
“谢谢,谢谢。”
“不用这么生分,白术同志,我代表华北局城工部欢迎你的加入。”
“这是我的代号?”
“是的,你、沈初霁和秦平川共同组成玉屏风小组,负责八十九军的转移任务,沈初霁是组长,代号防风。不过为了应对以后的突发情况,你的身份暂时还不能告诉她。”
陆定远不知道赵翔宇是如何离开督军府的,他只知道那天他兴奋地像打了此生最大的一场胜仗。
***
新房的院中,陆定远特意告诉沈初霁,“红的那件就是喜服,没有婚纱,忘了提前告诉你。在这里办西式的婚礼,有点奇怪。”
沈初霁也毫不在意,“没关系,婚纱我已经穿了很多次了,穿旗袍结婚还是第一次。”
这话轻飘飘的,却把旁边两位嫂嫂听得怔住了。大哥二哥没作声,这年月,能踏实成个家,比什么都强。
二嫂碰碰大嫂的胳膊。等沈初霁转身进了屋,大嫂才挨到陆定远身边,声气压得低低的:“‘好些回’……是几回?”
“就两回。”陆定远答得老实,心思早飞进屋,想着那红衣裳上身的样子。
大嫂眉头蹙紧了:“是……人没了,还是离了?总不能是让休了吧?”
“这话……不好说。”陆定远脱口而出,才觉出失言。
“不好说也得说!终身大事,哪能糊涂!”
“是我们俩心里头明白,嘴上说不清。”陆定远声音软下来。
“要不……缓两天?你把八字给我,我去寻人合一合。”
“大嫂,人家根本不愁嫁,着急的人是我。”
“你这样的条件,再找一个那不是王婶顺嘴一问的事嘛,要我说,隔壁村那个就不错,虽说带了个孩子......”
“咱不是说好再不提那件事了吗?”陆定远小孩子撒娇一样摇着大嫂的胳膊。
话到这儿,他忽然明白了。大嫂怕的,或许不是贞洁名节,是那些更深的、关于命硬福薄的传言。
“人没事,也不是被休,是和离。”他寻了个她能懂的说法,“怪我,让她等得太久。她赌气嫁了,心里又放不下,这才离了。我们……错过十五年了。”
静了片刻。大嫂眼圈忽然有些红,话却硬:“她手上那些茧子,厚得硌人。这十几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她抬眼盯住陆定远,“往后你要敢待她不好,我头一个不依。”
二嫂也点头:“我也不依。”
陆定远喉头一哽。原来狭隘的是自己。
屋里,沈初霁掩上门。转身的刹那,瞧见了隐在门后阴影里的几张脸——老赵,老常,赵翔宇,秦平川。除了远方的李照尘,她回来这些年,紧要的同志都在这儿了。
她猛地捂住嘴,泪却先一步滚下来。
“你们……怎么来了?”声音颤得不成调。
“你成亲,娘家人能不来?”赵翔宇笑得沉稳。他自卢沟桥事变回国,去延安学习,后来就一直在华北的根据地,是他们几个人中级别最高的。
“外头情形这样紧,纪律也不顾了?”
“放心。老赵老常是顺路,我和黄芪一直在这,稳当。上级同意了的。明日人多,我们不便露面,就提前来看看你。嫁妆这会应该在喜棚底下了,不多,是我们几个的心意。”
“你们哪来的钱,不如寄回家去。”
“我们是零头,有人随了份大的。”赵翔宇顿了顿,“东北来信,林家航十日前降落在了我们的机场。走前敲了他们司令部笔大的,一半托人带给你,一半留给他太太。你这手‘釜底抽薪’漂亮,南京的同志早把他家小接走了,他没后顾之忧。”
老赵是她的第一个联络人,但他更像她的父亲,“大喜的日子,不好哭的。”
“就是说,”没有人比老常更清楚她对陆定远的感情到底有多深,“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盼来了,该笑才是。”
话都让他们三个说了,秦平川只能笑着挠头,但仍旧想不出什么特别的话,“明天我还来呢,带着忍冬、云青和云墨,都来。”
离开时,赵翔宇上前拥抱她,“照尘要是知道了,也一定会祝福你的。”
巴黎时期的铁三角,如今算来,已经十年未见了。但那时,沈初霁不会想到,她和李照尘还会再相遇,再次并肩作战。
四个人从窗户出去,消失在屋后的山林里。
沈初霁也擦干泪痕,换上那件潞绸做的旗袍,从屋里出来。
大嫂和二嫂都是手巧的,从织布、染布到裁剪成衣,每一个步骤都是她们亲手做的。知道陆定远和沈初霁从上海来,她们就专门去并州城最好的裁缝铺子问了上海最时兴的旗袍款式。陆定远只是提了一嘴,说她像红山茶一样好看,二嫂就把旗袍的盘口做成了山茶花的样子。
陆定远看着那件流光溢彩的旗袍穿在沈初霁的身上,就算是真正的红山茶,在她面前也会黯然失色。
方才还穿着男士衬衫和旧裤子的人此刻仿佛脱胎换骨,大哥一家和二哥一家这才真的相信,陆定远说的“天上的神女”并非情人眼里出西施。
陆定远呆愣在原地,直到她走到她跟前才回过神来,“我好像配不上你了,不,你是怎么看上我的?”
看着呆傻的弟弟,一家人也都笑了。
二哥的小女儿这时突然走过来,脚上踢踏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
“哪儿捡的?谁的鞋就往脚上套?”二嫂忙拉过孩子。
“堂屋箱子里,还有双皮鞋呢。”
目光都聚到陆定远身上。他有些窘:“我不知道嫂嫂连鞋都备了,就在城里买了双。”
二嫂蹲下,替女儿脱了鞋,仰头对沈初霁道:“这鞋真俊,弟妹就穿这双吧?”
“嫂嫂做的鞋更好,配这衣裳正相宜。”沈初霁不忍拂了心意。
大嫂却摆手:“城里太太小姐,都这么穿。买都买了,就穿它。”说着,悄悄在陆定远背后戳了戳。
陆定远会意,蹲下身:“嫂嫂说了,就换这双吧。”
他托起她的脚踝,替她换上。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忽然想起外白渡桥那个晚上——鞋跟断了,她也不恼,脱了鞋拎在手里,赤脚踩着一地月光走。那时她满身风尘,却干净得像朵白山茶。
“小生不才,不仅会张弓搭箭,刻字挖洞,还略懂些修鞋,小姐若是鞋跟断了了,可以来找我。”即使当着家人的面,他还是那么不正经,好像自己真的是上海街头的修鞋匠。
“只要你修得好,我自然会照顾你的生意。”
一旁猎户一家听得云里雾里,笑着摇摇头,相偕回喜棚那头张罗去了。
人散了,陆定远忽然将她打横抱起。沈初霁低呼一声,手臂环住他脖颈,任他将自己抱进屋里。
“见着了?”他问。
“你早知道?”她讶然。
“想进我的婚房,自然要经过我的同意。”他没说那是他安排的。
“我真没想到他们会来,要是照尘在就好了,他和翔宇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了。”
陆定远的醋味一下子又溢出来了,撇着嘴,“老婆太好也是个麻烦,情敌太多了。”
“你真是什么醋都吃。”
“你才知道我是个醋坛子?”
“那你在那些烟花酒巷的风流地欠下的情债,我该怎么跟你算?”
提起这一茬,陆定远立马败下阵来,转身去开炕头的箱笼:“这些……也试试。大嫂二嫂从冬里就开始做了。”
箱笼里,四季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裙、裤、旗袍,料子都是好的,每季每样两套。灯下看去,密密实实,一针一线都是手作的温存。
“怎……做了这许多?”沈初霁指尖拂过那些细密的针脚,喉间发紧。做一件要费多少工夫,她懂得。
陆定远看着她,声音沉沉的,裹着暖意:“这也是你的嫁妆。大嫂说,天底下的女子,可以是任何一个女子的娘家人。”
***
婚礼并没有仪式,只是一场宴席,在院子里接来邻居家的桌椅板凳摆了五桌,也没请多少人,除了陆定远他们三兄弟一家人,就是邻居,在并州城露了面的部下,还有秦平川一家,在喜棚下喝酒吃肉、划拳闲聊。
陆定远牵着沈初霁的手,给每一桌敬酒。
邻居见他端的是茶,眼珠子一转就调侃他,“老三,敬酒敬酒,你手里怎么是茶?既端了茶,就该叫我一声爹吧?”
那邻居是他小时候的玩伴,只是因为家里负担重,上有老而下有小,与陆定远站一处,更像是他的哥哥。
“你敢应我就敢叫。”
“你敢叫我就敢应。”
“那你可想好了,被我叫过‘爹’的,都不在了。”陆定远说着就要躬身敬茶,开口叫爹。
“得得得,我不敢,你的两个爹,我一个也不敢得罪,我怕陆督军半夜叫我跟他走,更怕石叔梦里抽我屁股。”
众人笑。
再敬酒,没人提他手里是茶了。
等他坐回大哥身边,瞥一眼远处的山林,就开始对着沈初霁坏笑。
沈初霁知道他要干什么,在桌子底下拍他的手背,“安生点吧,你是嫌那些盯梢的特务太懈怠了,给他们紧紧弦吗?”
“我请他们也吃喜酒啊,见者有份。”
“有本事你给南京的郑介民和毛人凤也送去啊,戏耍那些盯梢的做什么?他们懈怠了,我们才有机会暗度陈仓。”
“行吧,现在你是领导,你说了算。”
在玉屏风小组里,沈初霁确实是领导,陆定远惊觉自己说漏了嘴,赶忙掩饰,“家里的领导。”
沈初霁正给大嫂布菜,似未察觉那刹那的停顿,只抬眼看他,眸子里映着棚下的光,清清亮亮。
她给旁人夹一筷,他便往她碗里添一勺。添得冒了尖,她便在桌下轻踢他靴侧。一桌人瞧着,只笑,不出声。
真正的礼,在夜里。
日头沉尽,山影墨浓。帮忙的邻里散了,部下和秦平川一家也告辞了。院子倏地空下来,只剩自家十几口人,和满地水银似的月光。
大哥打了盆清水,将手洗了又洗。二哥把堂屋正中的方桌擦了又擦。
不点红烛,只燃一盏最亮的油灯,搁在桌心。灯旁两只粗瓷茶碗,新沏的茶汤滚烫,白汽丝丝缕缕地飘着。
大哥二哥并坐条凳上,腰背挺得板直,神色是山里人少有的端肃。大嫂二嫂立在两侧,手在衣角上悄悄揩了又揩。
陆定远望沈初霁一眼,两人一同跪下。
膝盖磕在夯实的泥地上,闷闷一声响。
陆定远端起一碗茶,双手举过头顶:“大哥,二哥。我十岁离家,是崔家给我留了条根。这碗茶,敬兄长如父。”
大哥唇抿得紧,接过碗的手稳当,指节却泛白。他没言语,只重重颔首,仰头将茶饮尽,碗底朝天。
沈初霁端起另一碗,同样高举:“大嫂,二嫂。我无娘家,今日进门,往后便是崔家人。这碗茶,敬嫂嫂如母,持家辛劳。”
大嫂的泪到底没兜住,扑簌簌滚下来,忙用手背抹。接茶碗时,指尖碰着沈初霁的,又凉又颤:“好……进了门,就是一家人。这儿就是你的家。”二嫂也红着眼圈点头。
两人一同俯身,向兄嫂叩了三个头。额心贴地,郑重其事。
礼成,大哥长长舒出口气,像卸了千斤担,伸手搀他们起来:“好了,起来。成了家,好生过日子。”
一直紧绷的空气这才松泛。侄儿侄女们围上来,叽叽喳喳唤“三叔三婶”。大哥和二哥的两个大儿子都已经娶妻,看着比自己成婚还迟的两人,总觉得应该叫一声“大哥大嫂”,而不是“三叔三婶”。屋外,山风过林,涛声细细,像一声悠远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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