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伥鬼
那天朱颜故亲自把昏迷的轻尘扔到了作为三界交汇地的千秋雪。
轻尘醒后,竟像真生了渡她的心思,之后又下冥界寻过她数次。一来二去,整个风月馆都认得这位青衣道长,朱颜故却始终避着不见他。
月余后,轻尘便不再来了。
朱颜故的日子清静了小半年,正当她生出一种日子就此安稳的错觉时,戮凋要她继续行动的指令却又找上了门。
再见轻尘是在一个雨夜,朱颜故没等来白日勾上的低阶修士,一进约定的木屋便被浑身湿透的轻尘摁在了墙角。
窗外雨急风骤,室内孤灯如豆。
残烛摇曳出暧昧的光晕,轻尘眉目隐进阴影,沾着雨水的指腹狠狠搌掉朱颜故艳红的口脂,眼里的光凶野得要命。
此刻他不似僧道,更像妖邪。
“我都知道了,我全都查清楚了。”
没去风月馆的日子里,他并没有放弃朱颜故。
“鬼王戮凋叫你做的,是不是?”他抵着她,恶狠狠地问:“他想要练什么邪功,是不是?”
不待朱颜故回答,轻尘即兀自接道:“不要做了,我们反了他!前几日,我刚修书数封,把在冥界查到的一切告知给各大门派,不日便将有答复,我们一起反了他!”
似怕她不应,他有些魔怔地重复着呢喃:“朱颜故,让我渡你,让我把你拉出来,我要把你拉出来……”
朱颜故没有说话,也难得没有笑,眸中不复轻尘初见她时的迷离醉态,而是含着悲伤,浓重到她动一动眼珠,他的心就像要裂开。
然而,就在他以为她又要像上次一样推开他时,她却应了声“好”。
轻尘眸光骤亮,脑子被欣喜冲得发晕,朱颜故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件事只能我们两人知道,外人面前,我不想与你站在同一边。”
轻尘以为她怕戮凋觉察出不对,打草惊蛇,恍恍惚惚就点了头。
朱颜故望着他,蓦地笑了,笑着笑着却又堕了泪。
这晚后不久,轻尘便陆续接到了各大门派的回信。
不一而足,统统是类似“从长计议”、“先解决妖女断戮凋一臂”的敷衍托词,轻尘这时才发觉救朱颜故不似想象中那样容易。
“师父,我们口口声声称自己名门正派,向天下扬言惩恶扬善,现在真正的恶人已浮出水面,为何避而不战?”轻尘问当时的掌门:“此举岂非有违道心?”
掌门坐在高位,向下俯视自己的爱徒,眼中有悲有悯。
他叹了口气说:“道与义只适合说给圣人听,而天下最多的却是凡人,凡人无手眼通天之能,又多有力所不能及之处,许多事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地任它过去,否则便是以卵击石,徒增伤耗,没有任何益处。”
有光透进殿中,满室尘灰无所遁形,许多人事皆如此,看似明净,实则不堪一曝。
轻尘唇角挑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却及时收了回来。他读的是圣贤书,做不出这样的表情。
他沉默了许久,甚至没有辩驳,只是问道:“既如此,为何不肯放过朱颜故?”
这次掌门没有说话,轻尘心里却是明白的:
他们冠冕堂皇的大义上裂开了一条沟壑,始作俑者没人招惹得起,这道裂痕得找一个合适的替罪人用鲜血来填平。
“她脚下没有漂杵血河,座下没有如山白骨,她不曾枉费心机踩着旁人性命往上爬,她坐不到那个能令人忌惮的位置上……”轻尘心头酸涩:“这也是错么?”
“够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掌门截住他的话,神色头一遭如此严厉。
意识到失态,他喘息半晌让自己平稳下来,尽量和颜悦色:“你久居深山,不曾入过世,会这样想不能怪你……这样,斩杀朱颜故的事不用你办了,你下山去,好好看看这世上的人和事,见的多了自也就懂了。”
“可世人都在做的,便是对的么?”轻尘身子一贯挺得直,他仰着头,面上每一寸都是倔强,字字铿锵:“那为何欺软怕硬、随波逐流没有被编纂成典流传于世?”
“师父,曲与直、是与非不会因世人的接受和妥协而混淆界限,即便戮凋此举得到了全天下的默许,也改变不了他该死的事实!”
“轻尘,算师父求你,明哲保身,不要做出头鸟,此事就得过且过吧。”掌门软硬兼施:“在你自己之前,你首先是明镜台百年的荣耀,是为师栽培百年的希望!”
“明哲保身……好一个明哲保身,”轻尘将这四字呢喃数遍,神色复杂,他突然笑了一下,或许是讥诮,或许是自嘲:“明哲保身,然后成为利益的囚徒、受生存法则操纵的傀儡么?”
“师父,”末了,他轻声叹息:“这样,你会杀了真正的我。”
太多人以爱之名、以过来人的身份残忍剥离着他们挚爱之人的灵魂,哪怕那为世间所不容的正是这些灵魂最引以为傲的部分。
轻尘难以想象,终有一日,自己也会龟缩在约定俗成又上不得台面的生存法则下,怡然享受灵魂粉碎所换来的平静和安稳。
太荒唐了,他时而坚信众人皆醉唯独他醒着,时而又恍惚或许自己才是醉的那个。
怎样都不好,要么与醉酒者共舞,清醒地看着自己在这乱七八糟的氛围里无酒也醺然;要么强行从醉里抽离,惊觉原来从前自己相信的不过一场梦啊。
想到这儿,轻尘胸腔里陡然升腾起一股怨愤。
去他妈的傲雪凌霜,去他妈的威武不能屈,去他妈的苏武牧羊十九年抵死不降……文史赋予灵魂以气节,铮铮反骨却又被现实逼着折断,既如此,何不在人之初启蒙时便坦诚一点,少来些冠冕堂皇的“惑众妖言”?
“轻尘啊……”
掌门又唤他一声,语气叹息里掺杂乞求。他头发已然半白,这白像雪一样覆灭轻尘的心火,也为这快要冻结的气氛愈添了一抹萧条,轻尘与他对视,念及昔日教导,心下动容。
室中一片死寂,每分每秒都淌得艰涩无比。
终于,轻尘横下心,咬牙跪地,俯身对恩师叩首:“或许您没有错,可我手中剑从不臣尊者,也无惧枭雄,所循唯一个‘道’字,此番若没能把黑白割开,令罪人血偿,为不累及明镜台,轻尘甘被逐出。”
“师父,我这颗子便弃了吧。”
明哲保身?
他心已入局,早保不住了。
是非之间有道江,他看见自己站在“非”的一侧,身边人却都看见这侧是“是”,还为此沾沾自喜,没有人帮他搭过江的桥梁。
但是没关系,没有那座桥,他便游过去,溺毙水中,他就做个壮烈的殉道鬼。
江的对岸,既是道之所在,亦是情之所钟,虽千万人却步,但他轻尘赴了!
掌门坐在高位,俯视地上跪着的轻尘,如同俯视一只蚍蜉。他是那样渺小,却又那样意气风发。
曾几何时,他也面临过轻尘今日的挣扎,然而,他的最后一根反骨是被他自己折断的。
他生在虎穴,死于虎口,而今已成伥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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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也预谋着自己折断自己一根反骨,我觉得自己很糟糕,糟糕到比傻逼还傻逼,我可真是个操蛋到极点的人啊。但我做了这么傻逼的事儿,却被觉得是成长,但我认为我只是灵魂有一部分死了,被这个世界的傀儡占据了。
我怕郁结在心发泄不出去,在这里口嗨一下,救救我自己。
我会让轻尘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