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始末新记

作者:明如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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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缘难断



      晚课钟声响起,译经场的僧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纸笔,去大殿集合。小谢身份敏感,独自在后山脚下藏经阁中校对誊写译稿,听到钟声,也放下了笔,来到楼外草丛中的隐蔽角落,提起一个竹箧,往山上走去。竹箧里放着一些日常用品和吃食,小谢每日晚课时送一次,为山洞中藏匿的二人提供给养。
      称心端午日服的是传统毒药鹤顶红的进阶版,毒性强,见效快,当众自杀震撼力强。如果没有小谢慷慨地施以援手,在替他擦脸的时候把万金难求的佛菩提偷偷塞到了嘴里,今天他已经过头七了。尽管如此,后期帮他灌药催吐解余毒,也是费了不少力气。一直到今天,称心才真正地清醒过来。小谢进山洞时,看到他已经能背靠山壁坐起来喝水。
      小谢对这位嗑药成瘾的仁兄其实没什么好说,即使曾经结成短暂的同盟,最后还是发现道不同不相为谋,被他给暗坑了一把。称心当然也明白小谢在他栽赃李恪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自己被利用了,于是见到小谢的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救我?”
      小谢翻了个白眼,反问他:“为什么死在我面前?”
      称心扯开干得起皮的嘴唇粲然一笑。
      小谢承认,尽管称心已经十分憔悴,笑起来也很好看,但他就是看不顺眼。
      称心笑完,两手一摊:“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意思是“大恩不想谢”。
      飞飞讥笑小谢:“人家本来一心求死,你非要巴巴的给救回来,人家还不领情,纯属自己犯贱不是!”
      称心纠正飞飞的说法:“我领情,只是不报答而已。”
      小谢不知道称心这个奇人是怎么养成的,所有的社会关系一塌糊涂,不亲其亲,不忠其主,他做这些事到底是为了啥呢?
      这大惑不解,小谢终究意难平,问称心道:“我不要你报答,只须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
      这个要求不过分,称心道:“好,你问,我看能不能答。”
      小谢道:“到底是谁指使你诬陷吴王的。”
      称心神色微妙:“你怎知我是诬陷?毕竟我的确是吴王表弟,云华夫人都承认了。”
      小谢道:“本朝太武皇帝还是前朝炀帝的表弟,耽误他造反了吗?”
      称心又笑了:“我发现你原来还是个口齿伶俐的妙人,怪不得把我表哥迷得神魂颠倒。”
      这话把小谢说的跟妲己似的,小谢冷着脸道:“不敢当,岂敢与君争辉。”
      称心的话倒是提醒了飞飞,当时那两人在宴席上散发的恋爱酸臭味,都快把他熏吐了,反正在他这里几个人没有一个好饼,嘲讽道:“你们谁都别谦虚,不过是一个没心没肺,一个藕断丝连。”
      小谢脸微微一红,内心有些恼怒,不理会飞飞,只问称心:“能不能说?”
      称心道:“我要做的事情在服毒的那一刻已经做完,所以告诉你也无所谓。魏王。”
      小谢听到这个答案没有太意外,思索片刻道:“只有魏王吗?”
      称心这次看他的眼神真的不一样了,赞道:“你还真是个聪明人,但我不能再说。”
      小谢并不纠结,放下东西就走。
      称心叫住他:“明天我们就离开,你不必来了。”
      小谢不甚在意地点点头。
      这次换称心纳闷了,问道:“你不问我去哪儿吗?”
      小谢道:“随便你去哪,与我无关。”
      称心对着他的背影摇头叹道:“我倒是搞不懂了,这位到底是多情还是薄情?”
      飞飞哼了一声:“什么多情薄情,我看就是矫情。”
      称心听了深以为然,哈哈一笑,然而他还是很懂得反省自身的,指了指自己与飞飞道:“你我皆如此,世上何人不矫情?”

      被判为矫情的小谢回到山下寺中,晚课已经结束。此时天色已暗,译经的僧人们又开始挑灯夜战。好在上等的灯烛充足,可以支撑大家每天工作到夜深。小谢在藏经阁下伫立,不一会儿,有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如一片落叶坠到小谢面前,孟章施礼道:“谢郎,有一个重要的消息,皇后薨逝了。”
      小谢一呆。
      孟章接着道:“明日消息就能传出来,玄奘大师会被召入宫为皇后超度,吴王殿刚能下床走路,但只怕一只半刻出不了宫门了。”
      小谢回过神,直接忽略了李恪的情况,交代道:“你回去告诉木夫子,称心和飞飞今夜要离开,想是知道了这个消息。”
      孟章道:“谢郎放心,无名一直在暗中监视他们。”
      小谢又道:“我现在能够确定,杨意得应该是魏王的人,他应该还没死,你们最好找到他。”
      孟章称是,还是硬着头皮多问了一句:“殿下问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想不想回吴王府住?”
      小谢直接拒绝:“不用了,我在这寺中还有些事情要弄明白。”
      孟章离去后,小谢思索了一下,拿着誊校好的经书到译经场找圆测。因为上次跟圆测探讨问题很相得,他便与玄奘法师要求与圆测搭档,还引来了辩机好几句“没良心”。没想到圆测不在,小沙弥说大师今日有些身体不适,晚课结束就回去休息了。
      小谢跟小沙弥道了谢,直奔辩机禅房。
      辩机也正在挑灯苦干,见他来了,眼睛一亮,这免费的劳力送上门来,不用白不用,也不寒暄,甩给小谢一卷经书道:“快来帮我把这卷誊写了,法师急要。”
      小谢已经习惯了,认命地接过经书,跪坐到辩机对面,将译本摊开,又铺开一卷空纸,拿笔蘸墨抄写起来,整整抄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把这一卷抄完。辩机拿过经卷看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放在一旁晾干,这才给小谢倒了杯茶水,问道:“你来找我有事?”
      小谢道:“无事。本来去找圆测禅师的,但小沙弥说他病了。不知害的是什么病,可要紧?”
      辩机道:“说是偶感风寒,应当不要紧。”
      小谢顺势道:“听说圆测禅师是新罗人,竟然能把汉语和梵语学的这么好,实属难得。”
      辩机道:“他本是新罗国的小皇子,天资聪颖,十岁便随遣唐使团来到长安,潜心研读佛法,后来跟随法师学习梵语,刻苦勤奋,数月便达到精通,成为译经主力,法师很欣赏他,收为亲传弟子。”
      小谢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令人感佩。只是他小小年纪就告别父母家乡,以后就再不回新罗了吗?”
      辩机又用一种恨铁不成钢地眼神看着他道:“圆测天生慧根,佛缘深厚,故而十岁就能斩断红尘,一心向佛。你再看看自己,五岁就入了永欣寺,天天喊着证道修行,现在还没剃度!”
      小谢叹了口气:“师叔就别训我了,我已经恳请法师为我剃度,是他说还要等些时日的。”
      辩机道:“你也不反省一下,自己惹了多少麻烦是非,屁股还没擦干净就想坐弘福寺的蒲团,法师又不瞎!”
      小谢嫌弃地捂着鼻子道:“师叔,你怎恁地粗鄙?你不是长安城里最风度翩翩的高僧吗?”
      辩机瞪眼:“还不是被你气的!”
      小谢劝他:“师叔,法师不是早就叮嘱你,不要妄动无名?要是你嫌弃我,我走便是。”
      然而还没等他把屁股从蒲团上抬起来,辩机啪地又扔过来一卷经书:“想得美!把这卷抄完了再走!”
      小谢觉得自从师叔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秘密后,就彻底放开了,他大逆不道地想:看来少了那块肉还真的会影响性情,不然宫里的那些宦官们怎么大多数都阴阳怪气。幸亏师叔有佛法加持,还不至于失控,阿弥陀佛,望他早日修到佛陀无性的境界。
      辩机浑然不知小谢在心里编排他,要不然非得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性情大变,见他盯着自己发愣,不爽地问道:“还不赶紧干活,盯着我做什么?”
      小谢讨好道:“师叔,我觉得你长得越来越像水月观音菩萨,美得雌雄同体!”
      辩机一时分辨不出这话是夸是损,而小谢眨着眼睛一脸无辜,便瞪了他一眼道:“恁多废话!”
      小谢终于埋头干活,辩机便优哉游哉地在一旁煮起新茶来,煮好了也不邀请小谢一起品尝,而是暗自观察着他。
      自打小谢于五月初六一大早出现在弘福寺的山门,辩机就知道他捡回了一条命。后来详细地盘问了事情的前前后后,才知小谢之所以能毫发无伤地出宫,全靠太子与吴王的兄弟仇深。他们身体力行告诉小谢,在皇家地盘,什么公理正义都别想抢争权夺位的风头。这个打击效果是毁灭性的,据辩机近几天的观察,小谢已放弃对公道的执念,应该是破了“住净相”的障,副作用是他的情绪一直低落。小谢拜见玄奘法师后,就一头扎进译经场开始了拼命式的劳作,与其说是为了报答法师的赏识,不如说他想找点什么事全情投入进去,避免自己胡思乱想。自以为对小谢三岁看老,了解得非常深的辩机大师,苦恼地摇了摇头。一障方破,又入一障,这孩子难道真的与我佛无缘?
      夜色已深,小谢还在奋力地誊写译本,半晌抬头一看,师叔在闭眼打坐,以小谢对他的了解,这位大师绝对是睡着了。小谢无奈地撇撇嘴,忘了一眼刻漏,已经接近子时。眼前的灯火之外,是无边无际,隐藏了一切的黑夜。小谢不禁想起山洞中的两个人,他们是不是连夜离开了呢?
      然而被小谢想起的飞飞此刻并没有奔走在山路丛林中,相反,他在铺满杂草的山洞中正睡得香甜。这觉也不是他主动想睡的,就是在一不注意的时候,被身体十分虚弱的称心用迷药给放倒了。鬼都不知道他身上还藏着迷药,飞飞更是想不到,毕竟一个原本计划好赴死的人,带迷药干什么?
      称心从他睡着后就守在洞口,直到子时,一个黑影在丛林中穿梭而来,不知是人是兽,而称心一动未动,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黑影没有停顿,目标性很强地直奔称心而来。随着它的逐步靠近,称心终于能借着天上微弱的星光隐约看出这是个人。
      黑影停在称心面前,也是没有说话,而是向着洞内偏了偏头。洞里明明黑黝黝地什么都看不见,黑影却突然开口说:“你不是一个人。”
      称心一笑:“阿兄果然如传说中一样,耳力非凡。放心,他已经睡着了。”
      黑影纠正他:“不要叫我阿兄,我早已斩断尘缘,不问俗事。”
      称心反问:“这只是一个称呼,若阿兄真的看破,又何必在意呢?”
      黑影没吭声。
      称心又道:“玄奘法师西行求法,受高昌国王鼎力资助,应允求法归来后在高昌讲经十年,然而他还是食言,直接回了大唐。阿兄是法师弟子,难道竟能青出于蓝,完全抛弃故土吗?”原来来人是寺中僧人,而且还是玄奘法师的弟子。
      他沉默半晌,作为一个孝顺的好弟子,还是替法师辩解了一句:“高昌老国王已死,且法师未从原路返回,不算食言。”
      称心道:“好,不说法师,就说阿兄,父母尚在,你真的忍心看着故国覆灭,他们不得善终吗?”
      僧人的呼吸沉重了起来。
      称心又循循善诱劝道:“我知阿兄肯来,必然是不愿意看到这种事发生的。你放心,我只请你帮这一次忙。若大事能成,我国不但能置死地而后生,还能借大唐的手,消灭两个世仇,从此后顾无忧。”
      僧人不太相信他吹的牛皮:“就算我帮你,你如何能保证皇帝按你的计划行事?他可是难得的圣明天子,还有满朝的贤臣!”
      称心道:“我从五岁读史,十几年来便览史书,加上对隋唐两代皇帝事无巨细的了解,我发现天朝上国的皇帝,尤其是统一疆域的皇帝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喜欢征服周边小国,哪怕这种征服只是表面的。只要这些小国在口头上承认自己是天朝的臣属,岁岁朝贡,就算他们的贡品再微薄,也会被赐予丰厚的赏赐和优厚的待遇,甚至超过了他们自己的子民,这叫恩威泽远。别的不说,您就是他们这种怪癖的受益者。所以,以现在那两个世仇对大唐的不恭不敬,再加上我们的示弱求助,推波助澜,至少有五成把握!”
      僧人道:“你牺牲了这么多,差点把命搭上,只有五成把握?”
      称心笑了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五成已经不少了,其他的,就要看我皇朝的气运了。”
      尽管称心巧舌如簧如苏秦,十分有说服力,但僧人毕竟研究佛法多年,有自己的顾虑:“如你所说,事情若成,勾起战事,生灵涂炭,我岂不造了恶业,送十数万人入地狱?”
      称心耐着性子道:“不送敌人入地狱,就要看着自己的父母和故国的百姓入地狱,阿兄为何令亲者痛仇者快?再者,主谋明明是我,你想跟我抢这个造业的功劳,恐怕神佛不会答应。阿兄所做的,只是帮我一个小忙,权当还了父母故国的生养之恩,这也是一种消业,何乐而不为?”
      这回僧人被他彻底说服了,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只帮你一次。从此以后,你我尘缘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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