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钱儿

作者:琼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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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燕窝山的胡子把李八门子和“山狸子”的尸首抢回了绺子。大掌柜双枪燕把二掌柜夜猫子和搬舵先生费伍叫到一块,三个人商量怎么处理这件事。
      夜猫子说:“咱们好歹把尸首抢回来了,够意思了,找个地方一埋,完活!”
      费伍说:“要我说咱们费这么大劲把尸首抢回来,咱们就干脆好人做到底,像模像样地操办一场白事。一来给足榆大疙瘩的面子,二来也暖暖燕窝山弟兄的心,三来吗,还能显示我们燕窝山绺子仗义,助我们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好主意!”张燕表示赞成。
      夜猫子说:“老废物说的话确实有道理,只是办丧事的钱从哪出?咱们猫冬前分了红柜,光图希让大伙乐呵了,一点没留。咱们三个可都是井里插竹竿——清水光棍。”
      双枪燕说:“这钱从我柜上出。我没啥花销,不像你们男的,一有钱就吃喝嫖赌胡轮,也不知道攒两个。”
      夜猫子嘻皮笑脸地说:“要不,大掌柜,你可怜可怜兄弟,咱俩搭伙算了。男人女人出双入对,鱼呀水呀地在一起,哪个男人还会出去胡轮?”
      “滚一边去!又赛脸。”张燕瞪起眼珠子,随即又笑了,说,“那么大的人了,还是个二掌柜,也没个正形。你和费伍把眼前的白事张罗明白,大姐给你张罗喜事。”
      费伍说:“办白事的钱不用愁,咱们多停灵几天,我在灵棚前放个帐桌子,再把山上的崽子都撒出去四下发帖,不光办白事的钱有了着落,连给二掌柜娶媳妇的钱都有了。”
      “唉,”夜猫子叹了口气说:“我的媳妇还不知道在哪个老丈母娘的肚子里转筋呢?”
      “夜猫子”和费伍从大掌柜屋里出来,“夜猫子”对费伍说:“废物,我这几天总睡不好觉,想去铁骊野花店撤撤火。你识文抓字,又神神叨叨的,这场白事就由你张罗好了。榆大哥在大掌柜心里有多重的份量你是知道的,李八门子是榆大哥的把兄弟,这事该咋办你心里有数。反正花的是礼份子钱,别抠抠馊馊的,放手操办,越热闹越好!”
      费伍说:“白事不比红事,说道多,咱们得请个阴阳先生。”
      夜猫子说:“行,你看着办。”
      费伍又说:“寿衣还没有买,我想现在就打发人下山去买,你给订个标准。”
      夜猫子说:“山狸子是咱们绺子的自家兄弟,没啥说道,差一不二就行。李八门子就不一样了,得走的风光一点儿,死人穿啥衣裳入殓的时候大伙都能看到,咱有胭粉得擦到脸上。这样吧,两套寿衣我顺道买回来。”
      夜猫子骑着马急匆匆进了铁骊城。他先进野花店鬼混了一夜,大清早起来,白脸咔叽黑着两个眼圈敲开了一家寿衣店。
      店主以为夜猫子是为自己的老爹或者老妈买装老衣裳,问了一句:“是爹是妈?”
      夜猫子听着好像跟骂人似的,就顶了一句:“是你爷!”
      店主翻楞翻楞眼睛,拿出几套男式寿衣让夜猫子挑选。
      夜猫子一看,这些寿衣都像清朝时的朝服似的,只是前襟后背绣的不是麒麟仙鹤,而是一群蝙蝠围着个寿字。另外还有瓜皮帽和朝靴,穿的戴的一应俱全。
      夜猫子说:“这都啥年代了,连康德皇帝都不穿这个了。我大哥和我兄弟更不喜欢穿这玩意。”
      “啥?你大哥和你兄弟?”店主把寿衣收起来,说,“短命鬼不能穿这种寿衣。”
      “你敢骂人,你这个店还想不想开了。”夜猫子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店主急忙摆着手说:“你别生气,我这不是骂人。袁大头五十九岁死的,都是短命鬼。依照咱们传统的说法,人满六十岁死了才能称寿,不满六十死的不能称寿。”
      夜猫子说:“你别跟我扯这哩咯咙,我不懂,你就说我的弟兄死了该穿啥。”
      店主心想,这人就是个浑球,赶紧打发走算了,便拿出一些老式衣裳让夜猫子选。
      夜猫子拨拉过来拨拉过去,终于选好了一套,心里话,这套给炮头山狸子穿还凑和。轮到给李八门子买了,他挑肥拣瘦的,看哪件都相不中。店主人被他指使得团团转,几乎把店里所有的衣裳都搬了出来。
      店家有些烦了,就说了一句:“给死人穿的衣裳咋还这么挑挑拣拣的。”
      夜猫子一听翻脸了,把衣裳往店主的脸上一摔,骂道:“就你做的这些破烂衣裳死人都不稀罕穿,你还是留着自己穿吧!”说着,拿起给炮头山狸子选好的一套就往外走。
      店主说:“这套还没给钱。”
      夜猫子瞪着眼珠子说:“这套衣裳我先拿回去给我兄弟试试,不能穿还得给你送回来。”
      店主说:“那得先交钱。”
      夜猫子撩起衣服露出别在腰上的鸡腿子说:“等我兄弟转世再给你钱。”
      店家翻楞着眼睛不敢出声,眼瞅着一套衣服让人给拿走了。
      夜猫子走远了,卖寿衣的才敢骂出来:“青天白日抢短命鬼衣裳,痛快去死吧!”
      夜猫子从寿衣店出来,直接进了大百货,进了门就吆五喝六地喳呼起来:“买衣服,要最好的。”
      店员见来了大主顾,急忙过来打招呼:“先生,您老买啥?”
      “从里到外全买。”夜猫子大大咧咧地说。
      店员转身向后面喊:“老板,有大主顾。”
      店老板迈着方步走出来,慢声拉语地问:“这位老大要买点啥?”
      夜猫子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穿的戴的全买。”
      “好吧,咱一样一样来。”店老板说着,慢条斯里地,一样一样地往出拿。背心裤衩一套,内衣内裤一套。“外衣要啥样的?”店老板问。
      “你说现在穿啥样的来派?”夜猫子问。
      “西装啊!”店老板答道。
      “那就来一套西装,要最好的,还要最大号的。”夜猫子说。
      店老板上下打量夜猫子的身材,说:“中号的就行。”
      “不行,要最大号的。”夜猫子蛮横地说,可别到时候紧紧巴巴穿不上。”
      “鞋买啥样的?”店老板问。
      “当然是皮鞋啦,西装革履那才有派。”夜猫子说。
      “多大号鞋?”店老板又问。
      “最大号的。”夜猫子回答。
      “穿多大号鞋你不知道?”店老板有些怀疑。
      “你管他穿多大号鞋干啥,只是套在脚上,又不走道。”
      店老板细看夜猫子的大饼子脸,怎么看都不像是好饼。店老板给身旁的店员使了个眼色,然后不露声色地继续问:“帽子要什么样的?”
      “最好的。”
      店老板瞟了夜猫子一眼说:“水獭帽最好。”
      “那就要水獭帽。”
      “多大号?”
      “最大号。”
      店老板笑了,心想,这又不是进瓜地,专拣大的摸。这人是不是缺心眼呀?
      东西都选好了,夜猫子想了想,好像还少点啥。猛然想起来,给山狸子买的那一套里有单有棉。便说:“还得买个棉大袍。”
      店老板说:“要说棉袍我店可有上好的,但是价钱也贵。”
      “不怕贵,越贵越好。快拿来我看。”夜猫子喳喳呼呼,一副有钱花不完的样子。
      这是一件锦绸貂皮长袍。蓝色暗花锦绸色泽光鲜,里面的貂皮毛色没有一点儿瑕疵。
      夜猫子一看,高兴起来。嘿,这貂皮长袍真他妈地稀罕人,要是穿在死人身上,还真有点儿可惜了。又一想,穿在死人身上还不是要给活人看?想到这里便说:“好!就是它了。”
      店老板拿过算盘子,算盘珠子劈哩叭啦一阵响,在算盘子上拨拉起来一大溜珠子。
      夜猫子不问钱多少,随口说:“行,就这么着!”
      东西包好了,百货店老板等着收钱。
      夜猫子说:“你写个字据,我来画压。”
      “你玩我是吧?”店老板说着一挥手,出来六七个大汉手执大棒堵住了门。
      夜猫了一看这阵势,必须得尽快脱身,不然,被逮住挨顿凑是轻的,弄不好被扭送到警务科就麻烦了。想到这里,他把两个包袱往肩上一挎。拔出鸡腿子,“乒”照着堵在门口的几个人的脚下就是一枪。他没想伤人,只是吓唬人。门口的几个大汉吓得抱头鼠窜。
      夜猫子大摇大摆是走出百货店,解开马缰绳,翻身上马,直奔城门,出了城,一溜烟回燕窝山去了。
      安静了半冬的燕窝山又热闹起来。
      费伍命令山中的崽子,不论年纪大小,一律和钱儿、柳毛一样身穿重孝。还专门挑选一些机灵的,穿上一身白色孝服,头戴孝帽,腰扎孝带,下山报丧。报丧的人找到猫冬的同伙,或者是其他绺子里认识的,不管在哪,扑通跪在地上,咣咣咣磕三个响头,然后干嚎几声,再报上亡者姓名。费伍再三嘱咐报丧的崽子,千万不能漏掉一句话:江湖豪杰榆大疙瘩的把兄弟李八门子。
      散伙猫冬的胡子听说炮头山狸子和榆大疙瘩的把兄弟李八门子掉了脚,纷纷回到燕窝山奔丧。其他各山头大小绺子都派人前来吊丧。尤其是铁西老三,备了一份大礼,亲自前来。白事送礼有说道,送单不送双,别的绺子送三千五千,铁西老三送了九千。燕窝山送往迎来,缕缕行行的踪迹暴露在雪原上。
      阴阳先生请来了,有关出殡的所有事情都由阴阳先生主持,费伍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这年月人脆得很,说死人就死人,哪个屯子都有阴阳先生,有的屯子还不止一个。这位阴阳先生指手画脚地指派着,插空还要埋汰几句同行,都是挣死人钱的,同行是冤家。
      灵棚搭好了,宽宽敞敞的。棺材赶制出来了,是绝对的上等寿材。喇叭匠子上岗了,哀乐响起来,整个燕窝山都沉浸在哀伤幽怨的气氛中。
      撒出去报丧的人继续山上山下地飞,一个个磕头磕得额头上都紫不溜秋的。
      榆树赶到了。钱儿和柳毛见到干爹,嚎啕大哭。榆树在众人面前也无法控制自已,眼泪哗哗的,像两道山泉。
      榆树匆匆忙忙去见大掌柜双枪燕。两人见面竟然无语。榆树脸红得像大红袍萝卜。双枪燕梨花带雨,柔情无限,全没了胡子头儿的八面威风。站在一旁的二当家夜猫子看着他们俩这样,眼热得不得了。
      丧事摆在这儿,男女之间情深似海也不是缠绵的时候。夜猫子带着榆树出来视察丧事的安排情况。他们走到灵棚跟前的时候,阴阳先生来了。
      阴阳先生说:“灵棚里没做爬巢窝子,一定要补上。我们屯的田小眼儿应名是个阴阳先生,这事都不懂。孝子跪在巢中守灵,那是乌鸦反哺。”
      在东北,屯子里办丧事,无论春夏秋冬都得在灵柩两侧铺上麦秸,或者用稻草做成巢状,守孝人跪在上面,也许起初是为了跪着舒服,后来才有了喻义。
      二当家夜猫子大模大样地说:“你是我们请来的阴阳先生,发丧的事你是大拿,你说咋办就咋办,咱不怕花钱,不怕费事,咋好咋办!”
      灵棚两侧排着十几个喇叭匠子,两边对着吹,这边吹完《大出殡》,那边紧接着吹《哭七关》,这边吹完那边吹,喇叭音一阵比一阵高,一曲比一曲悲。
      夜猫子对榆树说:“这是咱们绺子里的弟兄从田升雇来的喇叭匠子。分别是两个屯的,所以卯上劲了。弟兄们还从铁骊请来一个戏班子,今晚唱蹦蹦戏《大出殡》。”
      榆树说:“让您费心了。”
      夜猫子说:“大哥说啥呢?要不是你指点大伙砸了徐大耙子的红窑,燕窝山哪有今天!”
      他们来到李八门子的灵前,榆树掀开盖在二哥脸上的黄纸,看着二哥的遗容,心中一阵哀痛。夜猫子在一旁不停地唠叨:“李二哥是——那个——叫啥来着?对,英年早逝,不能穿装老衣裳。我就寻思,咱得给二哥往好了打扮,这不,我亲自进了一趟铁骊城,买了一身上等的衣裳。你看,这里边是毛哔叽西装,外面是上等的貂皮长袍,还有这水獭帽和这双牛皮鞋,都是挑最好的。”
      榆树说:“让兄弟破费了,大哥我真是感激不尽。”
      一个守灵的崽子过来报告说:“阴阳先生说了,逝者不能穿皮毛,不能穿缎子,不能有扣子,还不能穿裤衩。”
      夜猫子说:“咋这么多说道。讲究人哪有不穿裤衩的?”
      守灵的崽子说:“阴阳先生说,裤衩属于半截子,不利于来生。”
      “这——”夜猫子犯了难。
      另一个守灵的崽子说:“放心吧,二当家的。穿寿衣的时候搬舵先生在跟前,他懂这事,没让穿裤衩。”
      夜猫子的面子又暖和过来,说:“好,干得好!”他赏识地看了一眼这个会说话的崽子,又说,“说道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让穿缎子,是忌讳缎子这个名,咱不说缎子,咱说锦绸。皮毛咋啦,你们看活人有几个能穿起貂的?噢!这么好的貂皮大袍不让李二哥穿,他想要哇!”
      榆树说:“兄弟说的对,咱没那些说道,咋办咋好!”
      夜猫子一边陪着榆树往外走,一边恭敬地说:“大哥,您看还有哪里办得不周到。您尽管说。”
      榆树看着夜猫子圆盘似的脸。这是一张不太招人喜欢的脸,现在看上去蛮顺眼的。
      榆树客客气气地说:“你们这么大操大办,真让我过意不去。”
      “应该的,应该的。”夜猫子连声说。
      费伍带着人从选好的墓地回来了。他是带人挖墓坑去了。正值腊月,天寒地冻,挖墓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崽子里有个聪明人想出个高招。他们在选好的墓穴上面放上干柴,点着火,用火烧。这样,冻土层被烧化了,烧酥了,挖起来就容易多了。费伍体弱,干不了啥活,也弄得灰头土脸的。
      榆树迎上去,抱着费伍的肩膀拍了拍,说:“兄弟辛苦了!”
      费伍见榆树眼睛红肿,说了句:“大哥节哀!”
      榆树来了,可以入殓了。燕窝山上凡是带孝的都围拢过来,其他的人也都聚到灵前,将灵棚围得水泄不通。阴阳先生将手里的酒碗递给钱儿。钱儿一只手端酒碗,一只手拿一根小棍。阴阳先生说:“给亡人开光。”众人都伸长了脖子望过去。阴阳先生说,“开眼光,观明堂。”钱儿将小木棍蘸上酒,象征性地用木棍在亡父眼皮上比划,也跟着说一句,“开眼光,观明堂。”阴阳先生说,“开鼻光,闻供香。”钱儿将蘸着酒的木棍移到亡父的鼻子上比划,嘴里说,“开鼻光,闻供香。”开光一共开七处,整个开光歌是这样的:“开眼光,观明堂。开鼻光,闻供香。开嘴光,吃牛羊。开耳光,听八方。开心光,亮堂堂。开手光,抓钱粮。开脚光,上天堂。”开光开到哪,钱儿手里的木棍就比划到哪。
      开了光,阴阳先生拿出两枚铜钱,一枚道光,一枚光绪,让钱儿将两枚铜钱放入亡父的口中。民间说法这叫“含玉”,以示来生大富大贵。
      紧接着,崽子们靠边,钱儿抱着亡父的头,绺子里有头有脸的人团团围住,大家一起动手,将李八门子的尸身抬进棺材。李八门子安详地躺在棺材里,跟睡着了一般。
      阴阳先生在灵前放了一碗半生不熟的黄米饭,饭上插一双筷子。这叫“倒头饭”。
      钱儿在灵前点燃一盏油灯。俗称“长明灯”。
      阴阳先生让人拿来瓦盆放在灵前。钱儿和柳毛跪在地上,在瓦盆里烧纸钱。
      接着轮到山狸子入殓。山狸子没儿没女,有人推荐柳毛做为晚辈来完成孝子该做的事。榆树不反对,柳毛也听话。待山狸子的尸首也放入了棺材,入殓的过程就结束了。
      墓穴已经做好了,亲朋好友该来的也都来了,万事俱备,只等明日大出殡。
      夜幕降临。守灵的崽子们已经劳累数日,也有些懈怠了。不远处搭起的戏台前人头攒动。崽子们都跑过去看戏。榆树搂着钱儿和柳毛坐在灵棚里的稻草上。两个孩子这些天实在折腾得够呛,靠着干爹都睡着了。
      戏台那边的音乐响起来了,演的是出了名的悲曲《大出殡》。只听得一个女子悲悲切切地唱着:情悠悠,恨悠悠,几代悲欢几代愁。漫漫人生路,处处有关口,你也走,他也走,弯了腰,白了头。多少爱和恨,都付水东流。
      榆树的鼻子酸起来。
      接着,是一个男高音在唱,声音愈加悲凉:情悠悠,恨悠悠,几代悲欢几代愁。青春不常在,人生能多久?你忍受,他忍受,心在哭,泪在流。一代又一代,此恨何时休?
      榆树的眼泪涌了出来。
      戏唱完了,人们一片唏嘘。
      二当家夜猫子和搬舵先生费伍来请榆树,大伙要共同吃一顿饭。
      榆树说:“我哪里能吃得下,我就不去了。”
      费伍说:“那可不行,阴阳先生说了,吃不下也得吃,这顿饭有说道。”
      榆树只好起身跟着他们去吃饭。
      夜猫子说:“两个孩子也得去。这里让山上的崽子们守着。”
      榆树领着钱儿和柳毛跟着费伍、夜猫子进了大厅。
      大家坐定,阴阳先生引领钱儿和柳毛给在坐的挨个磕头,大厅里有多少人,两个孩子就磕多少个头,直磕得头昏脑胀。
      吃完了这顿饭,众人都到灵前祭奠烧纸。这是“祭酒”,也叫“辞灵”。张燕是女流,一直没有露面。这些事全交给二当家和搬舵先生张罗。
      “祭酒”之后还要“撒灯”。钱儿打起“引魂幡”在前边引路,灵幡的两边各有一个飘带,一面写着,“金童前引路乘龙东去,”另一面写着,“玉女送蓬莱驾鹤西游。”山上的崽子们像赶热闹似的手拿火把跟着。大家都听着阴阳先生的指挥,一路将火把晃来晃去,这是在路上驱赶妖魔鬼怪,直至坟茔地。这个过程是在给亡灵指“明路”。
      明天就要出殡了。阴阳先生嘱咐费伍准备好打狗棍和打狗干粮,在大出殡的路上用。
      第二天大清早,天下小雪。参加出殡的人都走到棺材旁边看亡者最后一眼。绺子里的崽子们扑过来嚎丧。阴阳先生站在一旁不断提醒大家:“别把眼泪滴到棺材里。”
      在一片哭声中棺材合上了。木匠开始往棺材板上钉钉子。棺材上不能钉铁钉,木匠用坚硬的木头楔子代替钉子。木匠钉左边,跪在前面的钱儿喊:“爸呀,往右躲钉。”木匠钉右面的钉子,钱儿又喊:“爸呀,往左躲钉。”
      棺材封好了,开始往棺材上绑绳子,穿杠子。二十四个大小伙子立在棺材两侧准备起灵。
      阴阳先生说:“请长子指路。”
      钱儿连喊三声:“爸呀,您往西南走光明大道,一路走好!”
      接着,阴阳先生喊:“准备起灵!”
      二十四个大小伙子都把扛子放到肩上,拉开了架式。
      阴阳先生一声令下:“起。”
      跪在灵前的钱儿将丧盆子举过头顶,猛然往地上一摔,丧盆子碎了。
      有人在棺材头上扯出三丈白布。钱儿在别人的搀扶下,手持“丧杖”,肩背白布,在前牵引。这叫“孝子背材头”,也就是“拉纤”。二十四个小伙子同时用力,起灵了。
      柳毛陪着钱儿,手拿打狗棍和打狗干粮走在前面。
      那时民间有说道,大出殡,棺材必须由人抬,不能用车马,否则会被骂,说是死了没人抬,而且抬起来以后,不到茔地不能放下。所以,除了二十四个抬杠的,旁边还有扶杠的,看谁顶不住了好马上替换。再说,道路不平,二十四个人受力不均,说不准啥时候哪个人突然受力,压不趴下也是一忽悠。
      大约走了十几步,阴阳先生高喊:“磕头!”
      钱儿和柳毛打头,山上的崽子们在后,齐刷刷跪在地上,冲着棺才磕了三个响头。
      人们抬着棺材慢悠悠向墓地走去。走上几步,钱儿和柳毛便回过头来,给抬棺材的人磕三个响头。从燕窝山绺子到墓地得有三四里路。一路上钱儿和柳毛磕了多少个头不计其数。
      送丧的人哩哩啦啦排出很远,哭声停了,喇叭声和号子声震天地响,纸钱满天飞,飞雪也来凑热闹,纷纷扬扬的,越下越大。
      榆树跟在棺木后面,他本来想亲自抬一杠,送二哥一程。绺子里的弟兄们高低不让他抬。现在,他看着这庄严肃穆的送丧队伍,看着懂事的钱儿和柳毛不辞辛苦,不断地跪在雪地里磕头,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二哥一辈子老实巴交,却死得轰轰烈烈,值了!钱儿和柳毛都是好孩子,比起同龄的孩子,他们的生活经历会使他们更快地成熟。
      到了茔地,众人齐心合力把棺材放入墓穴。钱儿用衣大襟兜着土在父亲的棺材上洒上第一抔土。然后众人一起往墓穴里填土。很快,一座新坟隆起在山岭间。
      安葬了李山,又安葬了山狸子。燕窝山绺子完成了一件大事。众胡子该说说该笑笑,三三两两地往回走。榆树三步一回头,钱儿和柳毛十步一磕头,他们揪着心,洒着泪离开了那座新坟,走出很远,回头望去,灵幡在坟头上飘荡,给寂寥的山野增添了几多悲凉。
      办完了丧事。榆树惦记着草龙泡的二嫂和两个孩子,带着钱儿和柳毛来向张燕道谢辞行。
      张燕的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她幽幽地问了一句:“你还要去当道士吗?”
      榆树用干涩的嗓音回答:“道士当不成了。”
      “为啥?”张燕神情一振,问。
      “露馅了,日本人和满洲警察都在抓我。”榆树平静地说。
      张燕抬起头来,看着榆树憔悴的脸,嘴唇抖了几抖。
      二当家夜猫子把榆树拉到一边,小声对他说:“大哥,我们大当家的想你都要想疯了,你这回就别走了。你留在燕窝山上,兄弟我心甘情愿给大哥牵马坠蹬。咱们弟兄们在一起好好干他一场。”
      “咱们在一起能干啥?”榆树问。
      “你说干啥就干啥。打鬼子兄弟我也不含乎。”夜猫子回答得很干脆。
      费伍凑过来说:“我知道榆大哥是干大事的人,不愿意与我们为伍,大哥回去以后是不是要加入他们的队伍?”
      榆树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我和他们已经失去了联系。”
      费伍微微一笑,说:“那还磨叽啥?反正你也没地方去,你就别走了,先在燕窝山上猫半冬,等过完年再说。”
      其实,榆树的心早就活了。别以为张燕是剃头挑子一种热,两人这次一见面那就是干柴烈火。榆树又不傻,张燕对他啥样他能看不出来吗?再细想想自己,找女人找了一溜十三遭一个也没落实,现在和张燕似乎已经水到渠成,再不把握机会,恐怕真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可是调过来想想,二哥刚亡,二嫂新寡,杨华也死了,扔下个月窠孩子,还有钱儿、柳毛和雪儿,敌人封索的又严,这个时候丢下他们,自己在燕窝山享清福,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榆树回到张燕身边,面对面坐下,见钱儿和柳毛守在身边,对两个孩子说:“你们俩出去玩一会儿,我和你们的张燕阿姨说几句话。”
      柳毛站起来要往外走。
      钱儿的嘴巴噘起来了,不高兴地说:“干爹,说一千道一万我得回草龙泡。”
      柳毛拉了钱儿一把,两个人出去了。
      榆树又让钱儿给弄了个大红脸。
      费伍对夜猫子说:“没看大哥把孩子都撵出去了吗?咱俩也别在这当松明子了,走吧!”说着,两个人嘻嘻哈哈往外走。
      榆树说:“你们俩别走哇,话还没说完呢!”
      夜猫子挤眉弄眼地说:“你们俩急,我们不急。”
      屋子里只剩下榆树和张燕两个人,榆树伸出手臂把张燕揽在怀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雪打着窗棂刷啦啦地响。
      榆树说:“我真的不愿意离开你。可是……”
      “可是什么?”张燕将埋在榆树怀里的头仰起来问。
      榆树缓缓地说:“你听说过杨华的事吗?”
      张燕点点头说:“嗯,我听钱儿和柳毛说过。”
      “杨华是我好兄弟撇下的女人,刚刚生了孩子就大流血死了,扔下一个月窠孩儿,还有我大哥扔下的雪儿,再加上钱儿和柳毛,二哥尸骨未寒,我把这四个孩子都扔给寡妇失业体弱多病的二嫂,我真的做不出来。”
      “那就都领过来吧!”张燕说。
      “我二嫂是个刚强人,怕是不肯来。再说——”榆树顿了顿,接着说,“我也不想让孩子们长期呆在胡子堆里。”
      张燕问:“为啥?”
      “怕——学坏了。”榆树说。
      张燕不吭声了。
      过了好一会儿,张燕说:“要不——”
      榆树拦住张燕的话说:“你暂时还不能离开绺子。我现在和抗联失去了联系,咱们手里掌握这么一支伍装,没准能干点儿啥事。”
      张燕说:“我现在也舍不得把绺子扔下。你不知道,自从砸了徐大耙子,绺子就火了,现在家底厚实了,长枪短炮和子弹积攒了不少。今年分红柜的时候把这些弟兄乐屁了,都说了,明年开春都回来,要跟着我大干一场。就连别的绺子的人都想拔香头子来投奔我们。我想,等这伙人邪乎了,我就把他们交给你,或许能帮你干点大事。”
      榆树握住张燕的手,说:“谢谢你的良苦用心。”
      张燕接着说:“只是咱们俩——”
      榆树说:“反正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我不会丢下你的,我先两下跑着,等一定了,我们就总在一起。”
      “我怎么已经成了你的女人?”张燕红着脸说,“咱俩生米还没煮成熟饭。”
      “怎么会呢?上次我走的时候,我们不是睡到一铺炕上了吗?”榆树瞪着眼珠子问。
      张燕小声说:“傻瓜!睡到一铺炕上我就是你的女人了?我那是假借你的名气震住这些胡子!和你说实话吧,上次你走之前那个夜晚,我把你灌醉了,我们睡在一起,其实我们啥事都没干。我就是想让这些胡子看看,我是赫赫有名的榆大疙瘩的女人,都别想碰我,不服不行,有榆大疙瘩给我撑腰。你以为夜猫子是服我呀?他是服你!”
      榆树笑了,说:“我还以为……”
      张燕说:“那今晚真的别走了。”
      “那可不行!”榆树坚决地说,“二哥白天出殡,晚上我入洞房,还是人吗?今天是腊月初九,我先回去和二嫂说一声,腊月十一是三天圆坟的日子,我再来!”
      张燕拉着榆树的手,心里有一万个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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