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火同殇

　　在他记忆的最深处，她看到了灭世般的狂风暴雨。
　　魔镜沼泽，魔界一个偏僻的角落，没有任何秩序，只有混乱和杀戮。黑衣的男孩与巨兽厮杀，他看起来只有八九岁，小脸冷漠，却美得动人心魄。

　　“流着尊贵的龙血，却打不过这卑贱的杂种么？”有人淡淡地说，他的语气慵懒轻佻，说出的内容却那么刻薄：“真丢脸啊。”

　　男人身上的金色光照雨夜，他随手秒杀魔兽，居高临下地看着敖篁之：“小子，带我去见你的母亲和妹妹。”

　　“我不会把危险带到她们身边。”

　　“啧，”男人冷哼，他的长相极其英俊，剑眉斜飞入鬓，懒散的眸子却给人一种森严的压力：“你知道我是谁吗？”

　　“龙族之皇，对么？”

　　“虽然这么说也没错……”对方失笑，“但我以为你会叫父皇大人。”

　　“您大概不想要我这个儿子。”男孩说，语气淡淡，没有一丝波澜。

　　“尽管你这个儿子身份很尴尬……毕竟我刚刚手刃了你那位叛乱的外公……不过还是流着我的血，我不至于要屠杀妻儿。”男人不在意地笑，笑容里带着漫不经心的倦漠，“很遗憾啊，还是没有修成真正的无情之心。”

　　敖篁之不说话，他冷冷地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瞳孔深处似有利刃凝聚。

　　“不信么？”龙皇淡淡一笑，转过身去看着浓墨般的天空，“你警惕我，是因为害怕我会伤害你的母亲和妹妹？很爱她们？”

　　“是。”男孩低声说，眼里倒映着这场冷雨。

　　“懦夫是不配说爱的，因为你根本没有得到它的资格。这个道理以前我不懂，所以你们才变成现在这样。”龙皇悠悠地道，他偏过头看着儿子寒冷的小脸，“只有得到一样东西，你才有资格去爱什么人。”

　　“什么？”

　　“力量，拯救一切……也毁灭一切的力量。你可以用它抹掉让你厌恶的人，也可以用它保护家人。”他缓缓道，黄金瞳深邃而瑰丽：“妖界局势很乱，魔界更非良善之地。我今天来，原本是想把你们送到一个小世界，至少比这里安全。”

　　敖篁之眼神微微一变，原来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乎他们的死活吗？龙皇的眼神他无法看透，但似乎还算有那么一丝温情。

　　“不过我改变主意了，你很有意思。”龙皇挑眉一笑，那股懒洋洋的气质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庄严的威势：“你可以选择，继续过这种东躲西藏的生活，或者跟我回去，掌握决定一切的力量。”

　　“敖篁之，想和我做个交易么？我承诺带你的母亲和妹妹回家，让她们过平安宁静的生活，全世界再无人可以伤害她们。”他半蹲下来，直视男孩的眼睛，声音低缓：“而相应的，你会是我的剑、我的盟友和继承者，一路血雨腥风，永失平凡人的幸福。”

　　“成交。”敖篁之抬头凝视父亲，声音极冷极镇定。

　　“居然一点犹豫都没有……小鬼，你真的是我儿子吗？”龙皇苦笑，但语气颇为满意：“不过算了，比起一个乖儿子，一把锋利的武器更有用些。”

　　“不必把我看作父亲，我也不会把你看成儿子。我会教导你，把你从一个孩子磨成手里的利剑。”他起身，恢复了万龙之皇高寒的威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只要你有强大的力量……并且愿意支付足够的代价。”

　　远处狂风嘶吼，阴云浓聚遮蔽苍穹，暴雨倾盆而下。一道雪白电光撕裂黑暗，照亮了两人的身影，如出一辙的冷峭凛然。

　　“如你所想，我不配做你父亲。”他按着男孩的肩膀，给了他唯一的一点父爱，“有哪一个父亲……会把儿子带进地狱呢？”

　　敖篁之沉默着。从答应那个交易开始，他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小脸俊美而苍白，黄金瞳里燃着孤寒的火，似有太古的龙蛇在妖娆起舞。

　　六界偌大，皆为地狱。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从此那个流亡的男孩不见了，世间唯有冰山般尊贵冷漠的龙皇太子。明枪暗箭、尔虞我诈、生死厮杀……他孤身独行在天地之间，伤痕累累，再也没有温软的岁月。

　　在灵魂深处，她看到了他瑰丽曲折、波澜壮阔的一生——

　　少时天资才华令龙族震动，帮龙皇平定光暗两大皇族的分裂。之后跟随军队征战四方，三年之内声名鹊起，被誉为妖界第一贵公子。

　　遇到唯一的挚友，与他共闯天耶罗族，两个人就把敌方搅得天翻地覆。和当年的阁主参与魔界七皇之战，与夜氏皇族结盟。灭穷奇神族一战惊艳四方，冰山贵公子之名传唱天下。

　　阁主消失的岁月里，他是星燧阁的灵魂人物，与其他几人联手挫败天耶罗阴谋。圣战爆发，敖篁之以尊者之身力斩天耶罗主宰，在战争中创下了不败的神话战绩。

　　……自天地重开以来，有几位英灵可与之媲美呢？即使比起黄帝姬轩辕、魔帝蚩尤、真王溟昊天……这些传说中的英雄人物，他也绝不会有半分逊色。

　　一生未有败绩，光耀整个时代。其中的艰难险阻，岂是凡俗所能领悟？

　　……

　　她看到他们陷入天耶罗的一幕幕，血泊对峙、豪赌暗战、奔驰雪原……以及在冰月之下，在寒冷和恐惧中的拥抱……

　　那个刚刚来到紫珥帝都的夜，她换上天耶罗贵族少女的打扮，独自出门打探情报。他临窗而坐，一直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还能回到他们初见的那一日，她是不是会好好听完他想说的话？认真地看一看那张绝美的脸？

　　如果还可以重来一遍……她是不是……真的能够拒绝那纸婚约呢？

　　心底猛地一寒，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假如他们的婚约终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以古神族对血脉传承的重视，他的婚姻是不可能有自由的。即使不会受到严惩，他也必须迎娶另一个家族选择的女人。

　　终有一天他会和另一个优雅高贵的女人成婚、并肩坐在帝后的位置上、生下血统优秀的后裔……他们相敬如宾，但他心如止水。

　　敖篁之是那么孤独的人，可他的孤独没有人可以理解。妹妹终究会离开，挚友也只是朋友而已，能和他相伴一生的人，只能是那个血统尊贵、但面容陌生的女人吧？

　　他会接受她么？像他这种一万年都不会动心的人……要多少神赐的偶然才会接受一个人呢？月下的荒原空空荡荡，终究只有他一个人，投下虚幻而孤单的影子。

　　想来那个婚约真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好像连神也忍不住怜悯这个强大孤独的男人，施舍给了他一点点的温暖。可他还没来得及触摸，就再度被她残忍地夺走了。而他只是缄默地注视着她，脸上无悲无怒。

　　这样想着，心里忽然空落落地疼了起来。张目四顾，天地苍茫寂静，他们交错而过，终将渐行渐远。

　　耳边仿佛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那么轻微，但带着彻骨的哀伤。他想起他死去之后泷风颜就只有一个人了，置身虎狼之地，那个女孩内心其实很弱的啊……她会害怕么？

　　敖篁之忽然感觉到彼世的暖意，如一丝微光。这一点光明太微弱了，像风里摇曳的残烛，但这已经是泷风颜能做到的极限了。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凭这一点指引复生，但他可以，他的意志甚至可以压制双重精神污染！

　　强大如神的自我，只要有半分机会，他就能再度顶立于天地之间。

　　“给我……回来！”面对空无寒冷的黑暗，残魂爆发出剧烈的波动，所有溃散的灵魂碎片都再度聚合！

　　仿佛时光倒流一般，一点点的灵魂回归，他的气息渐渐复苏，空中熄灭的天枢星重新点燃！

　　死亡一次的效果已经成立，因果之箭也失去了效力，渐渐化为光点消失。

　　雪白的睫毛颤了颤，眉峰一振，华美的黄金瞳再次打开——

　　天地涅槃，世界新生。

　　“你醒了……”泷风颜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继而狂喜：“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她知道涅槃重生的成功率有多低，能够成功，他那绝强的意念才是关键。

　　敖篁之迷惑不解，逆转生死是何等的逆天之事，她该不会用了替换生命的邪术吧？他看着她，脸色苍白，双颊却泛着奇异的嫣红，但至少没有其他异常，不像是性命垂危的样子。

　　在他的目光凝视下，泷风颜不禁避开视线，脸上微微发烧。明明他魂魄消散不可能有印象，可她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她匆匆解释：“我师尊乃是冥后，对生死之道亦颇有研究。曾赐我一件异宝，这才令你死而复生。”

　　他却只是沉默地注视她，并不表态，眼神深邃，似能看透一切。

　　泷风颜暗骂自己失策，对方什么话都没说，她却这么急着辩解，简直好像……很心虚的样子啊。

　　敖篁之定定地看了她很久，泷风颜只觉得每一秒都那么难挨，脸上克制不住地泛起潮红，一点点蔓延到脖子上。

　　完了完了完了……泷风颜快要撑不下去了。与他缠绵的拥吻和炽热的气息都那么真实，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刻在了脑海中，越是想忘就越是清晰，心跳剧烈到自己都能听到的地步。

　　以敖篁之那么敏锐的洞察力，怎么可能猜不出来？

　　“我知道了。”他最终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问。

　　泷风颜在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果这件事说穿了，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他了。虽然这家伙似乎一直都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不过即使是心照不宣，也比直接说出来好些。

　　然而，胸口又泛起了一丝隐秘的、难以言喻的酸涩，似乎心底又有些盼望他能知道。

　　该死的……敖篁之，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走吧，”他的背影渐远，似乎就要像以往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可这一次他忽然顿了一下，回眸柔和地瞥了她一眼：“……风颜。”

　　泷风颜呆住了，他一向直呼全名或称呼封号，从没有这样叫过她。先是尴尬，继而又有一丝丝的甜蜜渗入心底，躲开了他罕见的温煦目光。

　　许久后少女抬起头，那一袭白衣的修长背影融化在浓绿的光里，白色的长发灿烂如银。一缕阳光斜照着那倾世的俊颜，美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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