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珏

　　杨月第一次体味到世道荒谬是在她七岁那年。

　　那时老太君寿辰，家中又遇添丁，杨府上下可谓是一派喜气。自小被送去扬州进学的她，第一次踏上归家的旅途。只是还没待她将精心准备的寿图呈上，后院传来一声啼哭。

　　一声啼哭，就足以抵过她日复一日的亲手捡拾缝制缀满东珠的仙人贺寿图。

　　她的妹妹杨兰与老太君同日生辰，据说同日生辰的后嗣可为长者增寿。于是，她那个愚钝痴傻的妹妹便成了杨家众星捧月的存在。

　　身为嫡长女，她自小便被带离娘亲身边，要六艺皆知、八雅精通。哪怕她已做到极致，都难得生母一笑。好像她的爱，都已倾吐给了三个孩子，再也分不出丝毫给她。她不是没有怨恨命运的不公。可当她发现，人是多么愚蠢的一种存在时，就觉得这事儿实在太有意思了。

　　依旧是一年寿辰。当时老太君已八十高龄。尽管此时杨家在江南的声势已经引起了太后的不满，可她那个孝顺父亲仍是筹备了一场空前盛大的祝寿宴。鳞次栉比的马车停在府邸前，几乎所有江南官场的人均到场祝贺。只是众人没想到的是，望不尽头的车水马龙后，会停着一辆来自汴京的銮车。

　　杨家震慑官场的寿宴变作一场滑稽的表演。庆寿宫来访，哪怕是一条狗，杨家都得毕恭毕敬地侍奉，更何况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女官？

　　杨家太君陪坐下首，满脸惶恐地奉承着那位名叫骊娥的女官。众官员祝寿的贺礼成了巴结庆寿宫的敲门砖。一派虚与委蛇中，谁都没料到，她的妹妹杨兰，会捧着一盏热油，朝骊娥面门泼去！

　　待杨月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后。昏黄的光线中，生平第一次，她看见了黄娘子为她流下的泪水。她对她说，老太君亲自将杨兰关进了祠堂；她对她说，父亲感谢她当时的奋力一扑；然后，她用她从未听过的慈爱语气对她说，娘定会遍寻名医为她治好背上的疤痕。

　　一道小小的疤痕，她得到了父亲的认可、母亲的疼爱、就连那个与她分外生疏的老太君，都亲自到访请求她为妹妹求情。

　　原来只要自己柔弱就好了。

　　谁都不会想到，那盏热油，背后的推手居然是她。

　　原来自己有一天居然也会这般……

　　喜欢她的妹妹。

　　只要自己永远柔弱无辜就好了。

　　只要她有杨兰。

　　她这一生，是不可能会和杨兰分开的。

　　鼎盛的香火如翻卷的乌云舔舐着天边的残月，杨月望着高耸入云的宝塔，眼中黑暗逐渐染上炽烈的火光。

　　——

　　宝华寺的庙会向来香火鼎盛。相传寺中那棵古树是月老手中拐杖幻化而成。因而每年乞巧，都有少男少女来此诉情系绳，期盼觅得良缘。

　　轻装简行，孟珏今日只着了一件月蓝色的夏衣，轻薄的纱裙被两条珠串交错压住，墨发被一条白色丝绦绾起，简单又不失华丽。

　　林家兄妹站在庙门一侧，林扶风手中还拿着那盏“潜龙勿用”，氤氲灯火笼上他的眉宇，眼中似有星点闪烁：“很漂亮。”

　　孟珏从未听过如此不加掩饰的恭维，她双唇轻抿，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林扶柳偷笑一声，反手揪揪她的衣袖：“我还从没听过哥哥这样夸除我之外的娘子呢。”

　　林扶柳名为私语，音量却丝毫不减。林扶风轻咳一声，眼尾飞上一点殷红：“看来天香楼的饭没填饱你的嘴。”

　　他说着，余光又扫了眼面露无奈的孟珏，指了指不远处晶莹剔透的糖果摊子朝内走去。二人目送林扶风的身影没入洪流，孟珏才轻声道：“扶柳，之前在虞山时我便与你说过，林大人如今是司掌刑狱的大理寺少卿，朝廷正六品官员，是京中贵女趋之若鹜的红人，我……”

　　“殿下。”林扶柳难得打断孟珏。“扶柳可是觉得您比那些仗势欺人的‘贵女’强多了。我哥虽个性冷漠，可若看不上的人，他才懒得多费唇舌。我看得出，他钟情于你，若是你对他并无厌恶之心，为何不愿给他一个机会？”

　　世间最难拒绝是真情。林扶柳一派拳拳，落在孟珏眼中却幻化出一道硬冷的影。艳红的果串送入眼帘，孟珏抬起头，正对上林扶风灼灼的目光。

　　“扶柳说想去庙中还愿，殿下若是方便，不知可否先行前往结缘树，为她求一支签？”

　　宝华寺的缘签素来难求，乞巧节愈盛。可无论是何种原因，孟珏此时的确需要静静。她提提唇角，算是谢过林扶风的体贴。星汉璀璨，可落在那有情的人儿眼中，也不过是阻隔他们的山海。一条条相偕亲昵的影，衬得形单影只的她是如此的孤寂。一阵卖力叫好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孟珏循声望去，幽静的湖边，支着一个挂满花灯的小摊。

　　摊面前，一位面容普通的小郎君正取下一盏花灯，佝偻着身的小贩哭哈哈递上一纸灯谜。那小郎君也当真了得，不过数息便猜出了谜底。欢呼叫好的声音再次响起，待那郎君接过花灯，孟珏才发现，原来在他脚下已摆满了猜中的花灯。

　　“我认得你。”孟珏正欲转身，不料身后一道女声却叫住了她。那娘子嗓音不同于江南女子的绵软，似乎还带了点汴京口音。“昨日灯市，殿下可谓一鸣惊人。仅仅一息，便猜出高平郡主束手无策的灯谜。这般才思，难怪能得将军如此倾心。”

　　孟珏喉间一紧：“你是……”

　　那娘子嘴角上扬，福了福身道：“婉娘无礼，还望殿下见谅。或许殿下听过顺义伯曾敬。我是顺义伯家的小娘子，闺名曾婉。”

　　孟珏眸光一闪，瞬间回忆起独孤清华与她说过的，那桩曾在京城闹得极大的桃色绯闻。

　　曾婉心细，尽管孟珏瞬间收敛了神色，可她仍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惊诧。曾婉笑容扩大，晶亮的眼中划过一丝了然。

　　“殿下不必在意，闺时任性罢了，婉娘如今……过得很好。”

　　曾婉视线自然朝人群之中看去。孟珏顺势望去，人群中，那位小郎君仍就答着灯谜，只是速度没有方才快，他时不时看向这边，显然分了心。

　　曾婉笑着解释：“是我让他来的。”

　　曾婉道：“昨晚我同郎君一起去逛灯市，刚巧就撞见殿下在与郡主对辩。我瞧着眼热，奈何腹中又没墨水，只好要挟郎君来此。如果他能一口气答对十个灯谜，我就同他去后山结缘树，挂上写有我们名字的缘签。”

　　曾婉从袖中翻出一支系着红绳的桃木签：“我怎么可能会不愿同他系上缘签呢？他真傻……”

　　曾婉缓神，仰头看向孟珏：“殿下也是来求缘签的吗？”

　　孟珏一怔，旋即摇了摇头。

　　“不是。”

　　曾婉张大眼睛，孟珏斩钉截铁地再道：“不是。”

　　“将军人中龙凤，少年英才，扶大厦之倾颓，俘敌军之首级，是我大卫朝的不败战神，您怎么……”

　　曾婉立马接话，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可置信。白驹过隙，那人留在心中的英姿依旧叫她难以忘怀。

　　涟漪乍起，湖上清风拨动腰间珠帘，叮咚之声悦然于耳。孟珏抚了抚额发，视线落在一叠叠勾画精美的纸鸢，再次轻轻地也坚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谁是天生的战神。”

　　孟珏低吟，声音如同一条潺潺溪流。

　　“俘尸百万，流血千里。战神，意味着杀戮。他是成为战神才获得了诸人的敬仰，而不是因为诸人的敬仰才成为了战神。”

　　“将军乃鸿鹄，鸿鹄不比纸鸢。它可堪风雨，无惧雷霆。他注定翱翔于高天之上，又怎可为其附上束缚的索链？”

　　孟珏的话如同一只重锤，重重地敲在曾婉心头。惊讶茫然到醍醐灌顶，曾婉低下了头。

　　“我想……我恐怕知道为何将军会将您放在心上了。”

　　如果说方才曾婉提及文鹜还带着一丝敬往，如今眼中便只剩下一片坦然。孟珏正要否认，便听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呦，这不是当年我们千里追夫、舍身入军营的曾小娘子么，这可真是缘分，竟然在这里相见。”

　　孟珏眉头微蹙，果不其然，是庞家的三个姐妹和杨月杨兰二人。隔着夜色，孟珏见庞七娘朝她略带抱歉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又听见庞湘君聒噪刺耳的嗓音再次响起：

　　“原来是在逛花灯，永和殿下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接地气’。”她且说着，注意到一旁正往这边张望的小郎君。“哦——那就是你那位倒霉的郎君。听说今年他又落榜了？啧啧啧，好好的一个青年才俊……哦不对，我听说他家原先也算是均州的一家大户，他是家中最受重视的嫡长孙。可惜婚姻不顺，娶到了丧门星，不仅被扫地出门，听说年前娘亲过世，临死都没让他登过门？哈哈哈哈……可也不知你那倒霉的郎君知不知晓，他捧在心尖尖上的娘子曾经只身一人闯过军营，说不定连清白都不小心丢在里面了！”

　　要说狗改不了吃那啥。庞湘君才在江南待了一月，原先那副嚣张跋扈的嘴脸便又显现出来了。孟珏拧紧眉头，迅速瞟了一眼人群。只见那郎君已察觉出来人不善，正欲拨开人群朝这儿走来。孟珏心头一凛，刚想将庞湘君拉开，耳边一阵劲风便倏地刮了过去。

　　庞湘君怎么忘了，曾婉闺时可是单枪匹马闯过军营的人，又怎能容她如此诋辱？几年蹉跎，曾婉早已不是曾经那个簪珠花点花钿的小娘子，她奋力一扑，将庞湘君压在身下，狠狠掐住脖子便往她脸上招呼。

　　“你这嘴毒心狠的女人，谁准你骂我郎君？乘了你爹的阴德，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逞凶耍横、为非作歹，你对得起你爹爹义勇的名号？我要是你爹，我恨不得半夜起来掐死你，也好保住祖宗的清白名声！”

　　曾婉骂得起劲，昂起头又冲庞锦君啐了一口：“还有你！贵为郡主却只知欺压百姓！将军果真是个目明的，像你这样心思狠毒之人，一辈子都配不上他！”

　　人体内流着的果然是滚烫的血，欺压的狠了，总要忍不住反抗。曾婉也是豁出去了，这些年来，郎君受了多少屈辱她都看在眼里。尽管他的爹娘曾不止一次动过休妻念头，可郎君却一一替她拦了下来，并放言说，无错，何为之有？

　　她是曾经做了错事，可她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可是她的郎君又何错之有？庞家简直欺人太甚！

　　总不过是如今的光景！

　　曾婉心想，手上愈发不停。素来自持高贵的庞锦君显然也动了怒：“去！给我把那个贱人抓过来！我要亲自，把她的舌头拔下来！”

　　庞七娘不敢不从，只是还未等她迈出一步，孟珏便一个闪身拦住了她。庞锦君怒极反笑：“你好大的胆子！敢拦我的人！”

　　孟珏同样回以一笑：“吾乃当今圣上的胞妹，玉牒中留其名的永和公主。与郡主论及胆量，吾还真是愧不敢当！”

　　庞锦君银牙紧咬：“你……”

　　孟珏冷声打断：“郡主怕是还没记住纳凉时吾与你说过的话，关于均州考场舞弊一事，之后吾会亲自上疏，请……”

　　“快救人啊！”

　　孟珏这边还没说完，只听身后突传一声惊雷。刚才还在岸上撕扯的两人不知怎的只剩下了庞湘君，而在湖中拼命扑腾的两人，却是曾婉杨月！

　　来不及细想，眼看曾婉连呛了好几口水，离岸边也愈来愈远，孟珏抬头张望，下一秒便一个纵身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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