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77 章
她并非是慌乱,而是觉得太突然。
她依然清晰地记得上海的那间公寓,因为下雨,光线很暗,比现在的床帐里亮不了多少;因为很久没人住,有着淡淡的霉味,而这东边的拔步床,因为冬日里照不到太多阳光,锦被也有些发潮。
他依然很温柔,软得像水,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流进她的心里。而当她为他开门的时候,他就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排山倒海的浪。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海浪中的一叶舟,被推着举着闯入离天空更近的地方。
可那浪并不是狂风暴雨中骤起骤落的惊涛,而是风和日丽下平稳的潮起潮落。
他的舌尖从她的舌上退下来的时候,她却因为惯性下意识地去追。他狡黠地笑着,见她失落,又去亲她的眉眼,然后是鼻尖,嘴唇,锁骨。
床帐里暖得发烫,却不是因为日照和炉火,熏得人眼皮沉重,视线模糊。
一个优秀的特工,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控制自己的意识和感官。但沈初霁此时显然已经不合格了,她忍不住喉咙里的声响,光与影走马灯般转动。
他附在她的耳畔,“这东边的暗间,比西边的隔音。”
......
或许真的如他所说,她一直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当她安静地枕在他的手臂上,终于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眉眼时,他正在替她整理鬓边被汗水濡湿的碎发。
他的声音也像水一样,“你又骗我。”
“我还有什么好骗你的?”
“那个医生,你跟他是假的,还是他跟你是假的?”
沈初霁疲惫地挤出一丝笑容,林家航算是翻篇了,他又想起了她的第二个“丈夫”,“你想告诉我你在吃醋,就是不叫他们的名字吗?”
“我不记得他叫什么。”
记得住上万部下的名字,又怎么会不记得那一个,还是她特意在他面前强调过的“陆征尘”。
“淞沪会战的时候你就查过我,他的身份你没查出来?”
“战时消息阻隔,我能查到你在上海安好就已经费了一番功夫了,况且你也不愿意我查你。”
“你后来也查到了我的军统身份,那你就应该知道,军统的家规,抗战时期是不能结婚的。是你太想从对我和姐姐的愧疚里摆脱了,才会被我骗。你只有告诉自己我是真的结婚了,两头的撕扯才会变成一边的坠落。”
陆定远怔怔地望着她的眼睛,良久才垂眸,哽咽着,“对不起,我......”
人都想心安,哪怕是虚假的,自私的心安。
沈初霁正因为懂得这些,所以才从未怨恨过陆定远和罗夕宸。
她为他拭去泪水,吻他的额头,“不要总想着亏欠,记在心里,不要忘了就好。”
他把她搂的更紧,想去亲她的唇,却听见门边有响动。
“陆叔叔,陆叔叔,下雪了,我们去打雪仗吧?”
两种脚步声伴着稚嫩的声音闯进来。
是云青和云墨。
而且那声音和脚步先是去了西边,而后奔向他们所在的东边。
陆定远慌乱地把锦被向上提了提,为沈初霁捂好被子。
“站住!”
脚步却没停。
“立正!”
床帐外的两个小孩子这才停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让右脚跟靠向左脚跟时发出清脆而利落的声音。
云墨因为用力过大,一屁股蹲在了地上。哥哥云青急忙扶起来。
床帐内也忙乱。
陆定远四处翻找自己的衣服,套在身上,“昨天才强调过,进长官的房间要喊报告,这就忘干净了?”
沈初霁躲在被子里偷笑。
“报告,”云青补了一句,“下雪了,班长。”
“什么时候成班长了?”沈初霁捏着嗓子低声问。
“就两个兵,军长不合适。”陆定远忙着穿衣服,却还是有空俯身回答她的问题。
“知道了,你们先出去。”他扣扣子,沈初霁坐起来替他整理衣领。
“可是下雪了。”云青又重复一次。
“下雪了!”云墨也学着哥哥重复一次。
两天没出屋子,闷坏了他们兄弟俩。
无奈,陆定远只能又使出他的杀手锏,“向后转!”
兄弟俩歪歪扭扭地向后转,云墨转反了方向。
“开步走!”
一大一小顺拐着向门边走去。
他怕他们等不得一会就又想进来,补充道:“出去等着。”
穿好衣裳之后,他最后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哄着他们玩一会,你去西边睡一觉,那边暖和。”
“穿好外套。”
“知道,”他笑着替她掖好被角,“我们以后要孩子,还是晚点吧,自己先玩够了再说。”
他穿鞋,她笑着替他擦汗。
都已经起身了,他又折回来,“午饭就没吃,晚饭的时候我叫你?还是留着等你醒了。”
“快走吧,小孩子一分钟都等不了。”
“那我给你留着。”
他带了手套出门,云青和云墨果然在门口扒着墙探脑袋,想进去。
抬头,雪静悄悄地落着,很大,很厚。
他怕吵到沈初霁补眠,便蹲下去一左一右搂住他们。
“想打雪仗?”
“嗯嗯。”两个孩子使劲地点头。
“三个人多没意思。云青,你去,把其他院子里的哥哥姐姐都叫来,咱们去前院打雪仗。”
云青踏着雪欢呼着,飞一样窜出去。
忍冬在厨房听见声音,这才赶忙出来,“老爷,真是对不住,这才一会没看着,他们就跑出来了,您......”
她以为陆定远是因为处决了自己的手足才没有出来吃午饭,所以面露难色,不知该说些什么。
陆定远却笑着抱起云墨,“没事,已经结束了。有手套吗?我带他们去打雪仗。”
忍冬回屋取了兄弟俩的手套出来,“杨小姐呢?”
“屋里绣花呢,”他回头望了堂屋一眼,“让我们别去打扰她,要我说,就不是那块料,苏绣练了两个月了,一点长进没有。”
似是打趣,又似是炫耀,当真和嘴上嫌弃,心里欢喜的夫妻没两样了。
绣花,是沈初霁搪塞军统特务的借口。她去密室发报,整日不出门,为了避免暴露,对外都说是在屋里绣花。秦平川在外面找了个绣娘,模仿着她的手法,替她绣一些绣品,每隔一段时间悄悄带回来一些。
***
院中积雪匀净,映着午后薄阳。陆定远已用树枝在雪上划了道歪斜界线,七八个孩子分了两拨,听他讲“章法”。他手里攥着两根枯枝作令旗,声音洪亮:“瞧见那两处花坛没有?占住对面高地,插旗为胜。”
正要开战,沈初霁从后院向这边走来。
她穿了一身淡棕色的旗袍,外面套了一件米白色的大衣,脖子上围了条驼色的羊绒围巾,不施粉黛,也没有任何首饰点缀,头发就那么散着,笑意却清亮。她径直走来,从他手中抽走一根枯枝。
“陆军长,”她学他部下的语气,“这队,我来带。”
“怎么出来了?”
“不是绣花的料,不绣了。”她嗔怪着,脸别到一边。
他却忽然靠近她,在她耳边低语,“现在不睡,别怪我晚上不让你睡。”
她用枯枝抵着他的前胸,把他推开,“那就走着瞧。”
阵势随即摆开,两路风格,泾渭分明。
陆定远这边,是军团打法。他指定“前锋”,自坐“中军”,又遣云青为“侧翼”,安排云墨在后方提供“弹药”。进攻时,“前锋”推进,“火力”压制,清出安全地界,“中军”才动。他号令清晰:“左翼压制!”“右翼五步!”“注意身后!”孩子们在他喝令下,竟有了几分令行禁止的气势。
沈初霁那边,是特工路数。她将三四个孩子聚拢,低声布置:“不硬拼。你们散开,绕圈跑,引他们注意,往两边扔雪球,乱其阵脚。”又对最灵巧的小女孩附耳几句。她自己也不固守,时隐廊柱后,时闪树影旁,出手既准且刁,雪球总在对方推进关节点“炸开”。她的人像一群小雀,东窜西跳,引得对方“前锋”阵脚渐乱。
陆定远看出她在拖延,必有后招。他断然变阵:“云青,直插后方!其余人,跟我压上,把沈长官‘请’出来!”想以人多“斩首”。
孩子们兴奋起来,仗着雪球充足,从几面向沈初霁暂避的老槐树围去。雪团纷飞,她左右闪避,格开几个,终究“敌”众我寡,发梢肩头沾了碎雪,背靠树干,眼看要被“合围”。
原本指挥若定的陆定远,脸色蓦地一变。他抛开枯枝,几个大步竟直闯“敌”阵,张开手臂,将沈初霁拦腰抱起,以自己的背脊,迎向所有飞来的雪球。
“啪!啪!啪!”雪团在他厚呢大衣上接连炸开,碎雪溅了满头满脸。
院中静了一霎。
两边的孩子全愣了,举着雪球,呆望他们。方才分明的两军对垒,因这最高指挥官“阵前倒戈”,变得突兀又温热。
不知谁先喊:“陆叔叔耍赖!”
“对!耍赖!”
“他们是一伙的!”
“打他们!”
刹那,战术、阵营、规则全抛脑后。方才对立的两队,迅速结成同一阵线。欢呼着,攥紧雪球,从四面八方向这对相拥的“大人”发起总攻。
陆定远抱起她,用背脊挡开最初几波最密集的“攻击”。待孩子们笑闹着准备下一轮时,他趁隙将她稳稳放下,却仍一手环在她腰间,将她半护在身侧。沈初霁脚刚沾地,便笑着抓了把树上的雪塞进他手心。两人背靠着背,或并肩而立,开始向孩子们“还击”。
夕阳金晖,将飞舞的雪沫染作金尘。
***
陆定远承诺许久的婚礼,一直要到开春后的五月才开始准备。
丹城山里一座木屋,几个男人在屋外院子围着一棵老核桃树搭喜棚,摆桌椅,贴喜联,女人们做的事情更多,两个手巧的新妇坐在炕上剪喜字,摆喜盘,侄媳妇给自己的舅舅剪喜字还是头一回见。厨房里陆定远的两个嫂嫂和村子里的邻居在准备喜宴,肉是大哥和二哥早早去山里打猎备下的山货,嫂嫂蒸的一屉花馍个个都点着红点,混着肉香和热油滋啦啦的声音飘满整座院子。
这样的日子是小孩子们最期盼的,花生红枣把口袋撑出尖角,糕点的碎渣黏在嘴角。没人训斥,只有忙乱的大人笑着拍一下屁股:“馋猴!”吃饱喝足一糊嘴巴,还可以用剪喜字剩下的红纸折飞机,或者偷来剪刀剪自己喜欢的图案,挖一块大人贴喜字喜联的浆糊贴在自己的手臂上、脑门上。
新郎陆定远从墓园刻碑回来,看着满院忙活的人,想搭把手,却哪里都插不进去。幸好大嫂炒的过油肉出锅了,叫他来尝尝咸淡,试试菜,他才有了事做。
离开家前,大哥还未娶妻,但从他到丹城山选址,在这里住了小半年,两个嫂嫂已经把他当成了亲兄弟,看他,比看自己的儿子还要宠溺。
二嫂刚捞出一勺小酥肉,陆定远便伸手去拿,火急火燎地扔进嘴里,“自家喂的猪,吃起来就是香。”说着便要去拿第二块。
“烫!”二嫂拿了筷子去敲他的手背。
大嫂催他,“你赶紧换了这身土灰邋遢的衣服去把新娘子接来吧,来让她试试衣服鞋子,要是不合适,三两针就改好了。”
“是啊,难不成还真要藏到明天婚礼,才肯让我们见见?”二嫂也搭腔打趣他。
其他备菜的邻居也哄笑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天仙,你都藏了小半年了,也没带回来一次,我们这些婶婶也可以替你掌掌眼啊。”
陆定远憨笑着,“我这就去,李婶,您家的马再借我一次。”
“那这新娘子来了可得我先看,不能一盖盖头,后天才让我见着。”
“那不能,一会来了,谁都能见着。明天也不盖盖头。”走之前,陆定远还是拿了那块早就看中的小酥肉扔进了自己嘴里。
邻居们却疑惑起来了。
“不盖盖头,那是要学城里的小年轻,穿那什么白婚纱?还要叫什么洋神父来?”
“咦,那可不好,当着一堆人的面,两个人……我看不来,要这么办,明天我可不来。”
“不是不是,”大嫂连忙解释,“就是拜个堂,图个热闹。”
“当真?”
“这还能有假?我跟老二媳妇亲自给他们做的喜服,衬衫和旗袍,新娘子脚上的绣花鞋都是我一针一针绣出来的,没有婚纱。”
“我纳的鞋底子。”二嫂也帮着证实。
众人“哦”了一声,这才安下心来。
***
陆定远骑马去督军府接沈初霁的时候,她刚从密室回到堂屋。一推门进去,他就拉着她要往外走。所以,当她穿着一件陆定远的衬衫和一条半旧的裤子出现在那一群等着看新娘子的人面前时,所有人都觉得哪里不对劲。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自山路上看见他们,就不自觉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微张着嘴,看着他们越来越近。
陆定远即使再怎么像猎户的儿子,也是在督军府那样的富贵窝里过了十几年的,况且他们见过他的第一个妻子,端庄而沉稳,淡淡的,海棠花一样,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千金。
而这一个,与陆定远共乘一匹马,一头利落的短发在风中飞扬,虽然看着也是读过不少书的样子,但总觉得风风火火的,甚至有些莽撞。下马时,也不用陆定远扶着,自己就从马背上跳下来了。
那股子从眼睛里透出来的不安分的劲,比陆定远更甚。
眼睛毒辣的一个王婶对着大嫂低声道,“这个,怕是你们老三压不住。”
王婶这话中带着些许不满意,因为她给别人说媒,鲜少有不成的。陆定远刚回来时,她就给他说过媒,为他介绍了一个隔壁村的年轻但带着个刚满一岁的儿子的小寡妇。据说那个女人温顺而能干,说得大嫂也有些心动了。只是陆定远一口回绝了。当王婶又说出一个本村的守寡三年而只比他小两岁的女人时,陆定远才意识到,他这样的年纪,在这个地方,是早该有儿有女的了。
所以,他才不得不说自己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尽管他解释了很多次,那是他真心爱慕的人,在其他人口中也只是一个续弦。
邻居好奇的眼神并没有让沈初霁觉得拘束,她更多的是对这个家的好奇。陆定远牵着她的手,挨着向她介绍他的每一个家人。
沈初霁一一见过,没有拘谨,更不慌张。和陆定远一样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家人还不至于,她把自己当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如果她不是长期潜伏在敌后的特工,那么她在根据地每天朝夕相处的就是这样的一群人。
倒是陆定远的家人比她要紧张。因为陆定远告诉他们,他要娶的人一直跟着自己在部队里,读过很多书,但没有文人的酸腐气,天生就与出力气过活的人亲近;脾气有些急,但偶尔发些小脾气也是可爱的;救了他很多次,枪法好,功夫也好,领兵打仗的时候,像戏文里的穆桂英。弟兄们都说,她像天上的神女。
所以,大嫂并不在意王婶的话,反而用身上的围裙擦了好久的手,才上前去握住沈初霁的双手,“来了。”
沈初霁点点头。
“去那边吧,他二哥一开春就去山里砍柴,上个月刚盖好。”
大嫂口中的“那边”是他们的新房。陆定远十岁时离开这个家,没人会想到他还会再回来。一听说陆定远要娶妻,大哥和二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得给自己的三弟盖间像样的新房。
可他们这两家子十几口人还住着爷爷盖的旧屋。
新房不远,几十步路。两间房加上一个厨房,还有一个可以堆放杂物,也可以养些牲畜的棚子。
“等过几天闲下来,我去找种果园的老杨,跟他要一棵梨树来,移到这院里,等夏天在这底下纳凉,秋天收了梨,熬梨膏喝。”房子是二哥亲自建的,说起来自然兴奋。
“别听他在这说些废话了,快进屋去试试衣服,趁天还没黑,我跟大嫂还能改改。”若不是二嫂提醒,真要忘了正事。
陆定远却在沈初霁准备进屋时拉住了她,“不光喜服,还有好几身新衣服,旗袍、裙子还有衬衫、裤子,多试几身,慢慢试。”说了这些还不够,又神神秘秘地附在他耳边,“屋里有惊喜。”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