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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十四年前。
万石镇一名姚姓工匠因手艺高超,从一干乡亲父老中脱颖而出,为五六百里外的庙宇雕刻神像。
时隔一年,那庙宇便住进来了一对为国祈福清修的皇室子女。
完成了任务的工匠原本该随着那些匠人一道离开,可他力求完美,回程路上细细推敲过后,又觉得有几处可再打磨刻画。
他脱离队伍,悄悄回了那庙。
庙外无人把守,只隔三差五地有士兵从山下送些吃食上来给皇嗣。
即便工匠动作很轻,但这点声响在寂静山林中还是格外醒目。
“是谁在外面?”
门内传来皇子清脆的声音。
工匠不敢答话,歇了一日才重新拿起工具。
“可以跟我们讲讲外面的事吗?”翌日,门从里面拉开手掌宽的缝隙,晃的锁链叮当作响。“我知道你还在这里,我和妹妹不会告诉别人的。”
“外头是下雨了吗?我们好像听到雨声了。”
工匠穿着蓑衣,站在外头的神像前,沉默地看着门上那栓了五六把锁的链子。
下雨了。
祈雨成功了。
可是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接这小皇子和小公主回宫呢?
可能还在路上吧。
工匠边改像边如此想着,直到就这么过了大半年。像改好了,他也彻底明白了。
他刚开始的时候,还不了解为什么皇室儿女要到如此偏僻的庙宇来祭祀祈福;后来,他回来改像,不明白即便是清修,为什么周围没有任何士兵和仆从;到现在,他终于知道了答案。
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这两个被推选出来的双胞胎,是祭品,是用来平息天灾人祸怨声载道的百姓们的怒火。
他们也许会在这间金玉其外的庙宇里度过惨淡的一生,也许等天授帝哪天想起他们的时候,他们才能出来。
可他又能怎么开口?他也马上就要离开了。
他已经耽搁了大半年,明日便要回乡。他沉默着,看着那缝隙里露出的两颗小人头,最后在心里劝自己:多说无益,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工匠,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也没必要有强烈的道德感去逞强当一个英雄。
他收拾好工具,坐在外头的神像旁,静默无言。翌日一大早,他将自己的干粮全都留在了门外。许是大雪封山,送吃食的那人已经晚了好几天了。
这点干粮,足够他们撑好几天了。
他搓搓手,脚一深一浅地向山下走去。
才走了短短四日来功夫,他便又折返回去,这回不是什么需要改刀的地方,而是他突然想明白了件事。
那送吃食的人并非晚来,而是压根就不会来了。
一场大雨,普天同庆,哪里还会在乎两个被当成祭品的小孩子。
他一路紧赶慢赶,也才第七日天晓时才到了庙宇前。
他疾驰至门口,推开缝隙往里窥视,就见两小孩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他急忙翻出工具准备撬锁,忽见神像如渡金光,照在两人身上。
转瞬间,人已经无影无踪。
工匠擦了擦眼睛,只见庙内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留下。
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小镇,却碰上等候许久的公公。公公说,因他雕像有功,陛下龙颜大悦,特赐国工称号,此后种种,皆为宫廷所供。
他随公公前去谢恩,却拒绝了陛下的赐官。只说自己空有造像之力,却无慈悲之心。又将那日所见之事一一道来,并说他大彻大悟过后,才侥幸窥见一丝神明的踪迹。
他又上言陛下,说二位皇子皇女得蒙厚爱,既已成仙,陛下也定能福寿绵延。
他说完一通漂亮话,哪知天授帝面色依旧阴晴不定,说既为慈悲心拒官,那就干脆在万石镇里潜心雕刻神佛吧!
众人见他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却不知这其实是罚。
他也不知在他离去后,天授帝曾派人去了那庙宇细细勘察,又在平山道出入口张贴画像,悬赏白银万两只为求得两名小童的踪迹。
天授三十四年。
时隔半年,天授帝突然造访万石镇,与工匠密谈许久,走之前拍拍这名有为青年的肩,让他好好造像开窟。
才过短短半月,各地杰出工匠听到风声,说谁能雕凿出能引神明驻足的石像,便能官袍加身,封侯拜相。
又听得国工姚墨早已潜心闭关,许多人纷纷举家而来,有的是为刺探虚实,有的则想偷师学艺。
总之,这不大的万石镇很快就人满为患,那些自视甚高的人开始抢占地盘,排挤当地人,很快就组成了一个不小的团体。
即便有姚墨的名头压着,也只是稍微收敛了些。
原本也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开凿了几年,直到传出天授帝鬼迷心窍,竟妄想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童男童女延续寿命的言论。加之他将这初具雏形的万石镇更名为万佛镇,人来得又勤,很快有心人为了迎合,为了谋求,便勾结志同道合的人,准备在天授帝来的那日实行血祭。
该说巧不巧,万佛镇里适合的孩子还真不少。可能是因为久伴神佛,在那场大雨过后出生的孩子不是极阴便是极阳,四五十户人家拢共也能凑齐七八个小孩。
于是那一夜。
被鲜血淋漓的石像终于向凡间施舍了那么一丁半点的神迹。
天授帝意满离去,为首的匠人被拥趸,只等加官进爵,官袍加身。
然而他们等到的确是天授帝在观星台遇刺身亡的消息。紧接着,一场毁神灭佛的大火从底层烧了起来,火舍途径过的每块未经雕琢的石雕都亮起了金光,仿佛神明正在借着这无质的冰冷物件,注视着,默许着,推动着这一切的发生。
以鲜血为养份。
以火光为祷声。
世界迎来祂的新生。
于是,愤怒者更怒,两帮人马斗得两败俱伤,最终还是手拿石锤的匠人们武力上占了优势。
可好景不长,永安帝即位后,虽没有下令毁寺灭佛,但也没什么差别了。
活下来的人被锢在万佛镇里,只等雕满万尊神佛才能离开。
姚墨固守一边,两耳不闻窗外事,继续凿他的神像。
另一边,改换信仰的新团体开始将所有神像的脸一一磨去,推行至姚墨那侧的山体,却遭了阻碍。
因信仰分歧的两伙人打得头破血流,隔三差五的便因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到朝廷派来的小官那里。
东边的觉得姚墨蹉跎了他们的大好年华,弄得什么子虚乌有的神,但凡早几年试出这个规律,还用得着大规模血祭吗。
姚墨一派的骂他们召来的到底是不是神明还未可知,哪路神仙不是救苦救难,偏偏就他们供奉的神明又是血又是火的,怕不是成精的妖怪做出的障眼法。
两方人马被困在这小旮旯地里,每天也只能骂骂架,互踩对方的死穴,没事找管理处的小官员唠唠嗑,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精彩万分。
直到,一方人丁凋零,逐渐势微,到最后,也就剩下姚墨一人了。
……
“那你呢?”堂上官员听完了来龙去脉,却依旧不知这姚石青在其中扮演的到底是什么角色。
“姚墨是我父亲。”姚石青直言不讳。
温谨心道:果然。
“可他从来没有尽到过一分责任。我所有亲朋皆因他而死,如果不是他向天授帝说了神迹,村子的和平不会被打破;如果不是他默许了那群人的做法,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去。”
她自嘲一笑:“我也是阴日阴时生人,要不是……要不是侥幸逃了出去,我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了。可我的户籍在这里,我还是哪里也去不得,只能到处游离在各个地方做些零工为生。”
“没想到我的这份经历倒是让商队看中了,雇我当了个向导,本来想靠着这份差事赚个盆满钵满,找个山头好好过日子的,哪里知道阴差阳错之下,还是回来了。”
“几年不见,他还是那副老样子,那副惺惺作态也不知演给谁看,既然那么想赎罪,我就干脆送他下去见见那些真正需要赔罪的人。”
此案没有悬疑,凶手也供认不讳,只等在供词上签字画押,关进大牢等候圣上裁决。
姚石青刚画完押,门口就传来一阵脚步混乱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些许兵刃相接的金属碰撞声。
“齐元,你给我出来!”
“你别以为请了些商队的护卫,我们就不敢进来了。他们护得了你一时,护得了你一世吗?”
“你今日要不给个说法,就这么纵容着姚墨杀人放火下去,明日等商队一走,咱们就都鱼死网破!”
齐元气得胡子乱颤,座椅都要坐不住了,他手指指着外头,朝江徊二人道:“大、大人,你看这群刁民!从来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江徊好久没瞧见这么直白的热闹了,他换了只手撑头,吩咐道:“既来见官,就让他们进来,把话都说清楚了,也好重塑重塑官威!”
齐元一听有人撑腰的意思,忙不迭让战战兢兢的手下出去报信,不一会儿,便来了一群乌泱泱的人。
温谨和谢岭也认得两个,一个二麻子,一个是小老大。
小老大一看这么多人,丝毫不怯,看到温谨和谢岭,甚至还熟稔地打了个招呼。
“齐元,平日你向着个孤苦伶仃的小老头也就算了,我们也没说什么。但姚墨这次放火杀人,你赶紧将人交出来。”
“……”齐元心道,是,你们是没说过什么,你们直接动手动脚的啊!要不是姚墨帮我几回,我哪能偏向他,人心不都是肉长的吗?
他看着霸蛮的人群,重重的咳了咳,“这里是官府,说什么胡话!你这是倒反天罡知不知道!我可以治你藐视公堂之罪!平日里对你们稍有纵容,竟成了你们放肆的根据。”
“你可知在你们面前的——”
“皇商嘛!我消息灵通着呢!”小老大痞痞一笑,“哥几个回头一人送一尊开光的关公像,大家伙儿就当没看见此事行不行,我们之间有些私人恩怨要解决。”
江徊饶有兴趣,“关公像就不必了,把话说清楚最好了,你面前的好歹是朝廷命官,藐视他如同藐视北凉的律法。诸位如果还想惹得圣上的厌恶,大可继续如此行事,只是齐大人难免有回京述职那日……”
不知是听进去了他的话,还是因为话里藏刀的意味太重,总之剑拔弩张的气氛慢慢褪去。
小老大微咳一声,转变态度:“老齐,你好歹是个父母官,即便你和姚墨关系再好,但这杀人放火之事,也徇私不得。这、这儿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齐元来不及吐槽,只先问道,“你说姚墨杀人放火,到底谁又死了?”
“是我们大哥!大哥人缘好得很,细数下来,也就跟这老倔驴有矛盾,不是他杀的还会是谁杀的!”
“什么!张大死了?!”齐元揉了揉眉心,不知该喜还是该愁,“办案要讲证据,不能口说无凭。案发现场呢?”
“不用了,我们将大哥的尸体带了过来,就摆在门外,让姚墨过来当面对质。”
“……”齐元眉头皱得更紧,“那可太巧了!他人刚死没多久,怎么对质?!”
凶手姚石青在地上默默补充道:“齐大人,你看他也杀人了,我这算不算为民除害?”
她看了小老大一眼,幽幽道:“我就是下手下得太早了,早知他死路一条,我又何必动手。算了算了,只当自己手刃仇敌痛快过了。”
小老大一愣,蹲下身道:“原来是妹子你杀的。做得好!哥几个一定写个联名血书担保你!”
他细细端详她道:“不过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呢!你是不是那个大——”
齐元一个头两个大,他挥了挥手:“去去去,你们还聊上天了。至于你们大哥是不是姚墨杀的,这事还不能定论,等明日我们去现场勘验过后再说。这事又不止他一个人有嫌疑,你们每一个人都有,谁平日里和张大有龃龉,谁有作案的时间和动机,都得一一排查。”
“齐——”小老大触及江徊似笑非笑的视线,卡顿了下,才道,“老齐,我都说了,大哥人缘好得很,咱们大伙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照拂,况且这几日我们兄弟都在山里凿像,大家都可以作证。”
“要不是见大哥没来,我们找了过来,这才发现他的尸体,想来还要被蒙在鼓里。你都不知道,姚墨是有多恨他!到现在李哥还在外头拼尸体呢!那脸那身体,都被老鼠咬噬的不成样子了……”
谢岭稍稍打了个哈欠,“小老大,齐大人,你们慢慢掰扯,明日还要启程,我们就先告辞了!”
小老大分了个神,用气音道:“那个,二位记得路上给我们多宣传宣传啊!等会儿我派人给你们送关公像来!”
谢岭没回头,只是朝他们挥了挥手。
江徊也道:“这点小事,齐大人应该能处理好吧。要是这点都办不好,也没必要想着回京了。”
齐元内心叫苦不迭,表面还要信誓旦旦:“自然自然。”
他与陆偃之也紧跟着起身离开,路上,他拍拍陆应淮的肩:“怎么一晚上都不吭声,到底有何心事?”
“让我好好猜猜,”他摩挲下巴,“陆大将军有名有权有才,归来仍是孤身一人。难不成为情所困?总不能近乡情怯,害怕见你大哥吧!”
他做好了无人理会的打算,谁料陆应淮居然莫名道了一句:“没必要了。”
“什么没有必要?”他问出口,又忽然反应过来,鼓鼓掌,“我们陆大人果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总归陷得不深,及时抽身也好。”
“你——”
“你那点心思,只要不瞎都能看见好吧。今晚眼珠子都快黏在人身上了。”
“……”
“走走走,我叫厨房搞几个下酒菜,为我们失意又大度的陆大将军解解闷,一醉解千愁!等回了京,又再无安宁之日了。”
陆应淮也看出了他的苦闷烦愁,破天荒地答应了。算起来,这怕是两人近十年未有如此交心的时刻了。
另一边,佯装困意回了屋的谢岭将门一栓,立马像个吃醋的怨妇一样,兴师问罪起来。
“偃之偃之……”
他咬牙切齿道:“好一个燕子!”
“不可能!”温谨说得绝对,她才不是zh/z不分的人。她甚至翻开书,指着那zi道:“你看吧!那里明明写的就是zi。”
“什么子什么之,我看就是你取的小名。”
不得不说,他在这种事上的确是有些天分在的。
温谨无言,颇有种下班后自己的大衣上沾上一根陌生人的发丝,谢岭不仅拎了出来,还质问她到底是哪个小妖精的错觉。
没做过的事也要怪到她头上。
她破罐子破摔道:“好好好,是是是,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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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二:我有操守,绝不当三
谢岭:那可太好了,记住你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