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侍女

　　绿柳桃红，细雨如酥，白昼日暖，已是春深农耕时，卯时三刻天渐明。宣沐无须再捱漫长寒冷的冬夜。
　　她在冬日里受了寒，引发了咳疾。虽不时堂哥岑忌会悄悄派人到明华寺给她送衣物、药食，但她的病并未好转。因她现今的身份连出寺都困难，更别提请大夫来此为她看病了。这病便一直拖了月余。
　　幸得寺中妙慧法师怜悯，日日让厨房替她熬制萝卜汤。她喝了近半个月，咳嗽慢慢止了。
　　冬去春来，她因受这病和失眠的折磨，人消减了一大圈。但煦阳新晴，薰风花木接替了一冬的阴寒萧瑟，令她心中隐隐生出两分期许。
　　在寺中的这些日子，宣沐不再为宫规礼仪所羁，便重拾闺中时的爱好，坐于案前临摹碑帖。她因一心临帖摹字，对其他事充耳不闻，甚至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因而在她书法水平日益增进的同时，满腔忧思亦被分化。
　　三月初九，她正坐在禅院内斑驳的树荫下绣花。庆禾走近，俯身小声道：“夫人，圣上和柔然公主带许多侍卫来寺里了。”
　　宣沐心头微微一漾，旋及，面色平静地问：“圣上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庆禾道：“听说是那柔然公主病了，几月都不见好，因怕被邪物缠上了，才央求圣上来寺礼佛，祈望神佛保佑，让她的病能尽快好。”她的语调轻快，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宣沐不说话，仍低首刺绣。
　　庆禾试问：“我们需要预备着吗？”
　　宣沐道：“预备什么？”
　　庆禾道：“如果圣上来你这里……”，她觑望着夫人，话只讲了一半，便不往下说了。
　　宣沐稍嗔道：“别胡说，圣上来寺里是有重要的事去做，他又怎会来见我这人？”
　　他又怎能来见我？她在心底补言。
　　虽如此，她的心早已乱成了一团麻，既怯又喜，可她的所有情绪皆被一根线牵引着——她期望他能来见她。
　　两个时辰过去了，宣沐徒拿着针和绣物，绣面却与晨时无异。她神思飘漾，心绪不宁，刺绣这种须耐下心性的事是做不下了。
　　她遂起身进屋，随手把绣物放在床上，便坐在床边发愣。半晌，宣沐回神，把床头处的被子自一角掀开，从下面将藏着的几封书信皆取出来。
　　这信一应用最普通的信封包着，封上均写着“故友亲启”四个字。
　　这几封信都是圣上私下派人送至她手中的。她看过信，仍将信纸装入封中，一封封的收好。她觉得难熬时，便取出来重温一次。这样她才不至于为绝望吞噬。
　　圣上对她的思眷与情意透过一张张信纸传递出来，流入她心田。她连看了几遍，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
　　“宣沐。”与此同时，一声绵言自门外传入她耳中。她下意识抬头，正对上圣上脉脉的双眸。她脸上染上薄薄的胭脂色，急将书信塞进被子里。
　　圣上踏进屋内。她忙起立，紧张地问:“你怎么来了？跟着你的人呢？”她走到门口，向外张望了两眼，立即合上了门。
　　圣上道：“我悄悄过来的，没人看见，他们只以为我在寺中逛玩。你不必担心。”
　　宣沐舒了一口气，道：“庆禾呢？她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
　　圣上道：“是我让她不必进来通传的。我让她在暗处盯着，要有人往这里来，便进屋告诉我。”
　　宣述怔怔地望着他，片时，移开眼，询道：“听说皇后病了，可好转些呢？”
　　圣上冷笑道：“太医正治着呢，又闹着要作法除崇，怎会不好？”
　　宣沐道：“你该对她好点。她眼下病着，正需要你的关爱。”
　　“宣沐，”圣上的语气稍有些不满，道：“我来这里不是想听你谈她的。”
　　宣沐眼睫半垂，双眸斜睐，沉顿了会儿，方抬眼喑哑道：“筠修，你瘦了许多。”
　　圣上拉她坐到床边，从衣袖中提出银镂香囊球。
　　宣沐凑上去，嗅了一下，欣喜道：“是桂花香。”
　　圣上笑着点头，边把香囊放在她手中边道:“这其中的香丸可是我亲手炮制的，用的桂花是去年特意令人到庠序堂摘的。”
　　宣沐微笑道：“多谢你了。”
　　圣上抚上她的手，满含歉意道：“对不起，宣沐，都是我没用，才让你受这些苦。”
　　宣沐并不怨怼，反倒柔声宽慰道：“我自知你的难处。这一切是避不了的。你已经处理的很好了。”
　　宣沐又问起孩子们的近况，圣上大致告诉了她。接着，他们面对着彼此，又回忆起昔日青涩又甜蜜的时光。
　　半个时辰一晃而过，圣上不得不离开了。两人执手相望，皆是不舍之态。
　　圣上眼中柔波潋滟，和声应诺：“你放心，等局势安定下来，我便接你回家。”
　　宣沐亦是柔肠百转，此刻闻得他肺腑之语，遂将那种种规制枷锁抛却，当下颔首相应。圣上微笑着朝禅房外去。
　　宣沐忙走到他身边，道：“我送你。”
　　圣上道：“你待着吧，我轻些出去。你要是送我可能会被人发现。”
　　宣沐道：“我不出去，就送你到院里，然后看着你出去。”
　　圣上点头，他们方携手走到院中央。
　　宣沐叮嘱道：“你这次回去，千万要保重身体。处理政事固然重要，也别忘了吃饭休息。马上夏天要来了，你宫里清洁防暑的事定要嘱咐宫人做好。我知你忙，几个孩子那儿也需你多费些心，让伺候他们的侍女、内侍千万要尽心尽力，可不要出什么差错。”
　　圣上笑道：“你人虽不在宫里，可心仍留在那里。这些杂事自有各处宫人管制，你无需操那个心，倒不如好好将养些。”
　　宣沐脸微红，道：“我哪里为宫里操心，我分明是……”
　　圣上清浅一笑，转身朝禅院外去。宣沐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
　　走至门口，他倏然驻足，扭身凝睇着宣沐。他们对望着，交汇着眼神，虽不再说一句话，但情意通晓，犹胜万言千语倾诉。
　　她追送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柏木尽处，她依旧痴望着空径流光。春晖明澈，光影摇曳，只影向谁去？
　　宣沐心下喜哀交织，却不料，这短暂相会并非是上天对她的眷顾，仅仅是别人处心积虑设的一个局？而她，只是这个局中的一颗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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