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始末新记

　　李恪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除了伤势导致半昏半睡之外，杨妃特意嘱咐木雁，给他的汤药里加了安神的成分。他一睁眼睛，就侧头找人，结果没看到小谢，只看到了手腕上系着的五彩丝线，愣了一下，问道：“小谢呢？”当得知小谢是自己求去，现在已在弘福寺的时候，怒瞪木雁，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愤怒。
　　木雁绝顶聪明的人，自然一下子就看懂了吴王的哀怨，安慰他道：“谢郎君在弘福寺有人看护。”
　　李恪伸手摸摸自己胸口的伤，自觉已经在愈合，便挣扎着起身。双成忙给她后背垫了个软枕，喂他喝了些温水。李恪觉得好多了，开口问木雁：“木夫子，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说过让小谢离开我的视线了吗？”
　　木雁是个温润君子，好脾气地回道：“您也没说不让谢郎君走。”
　　李恪找他来原本是要折磨云将他们的，没想到自己先被气到了，捶床道：“我说让你照顾小谢，你——”
　　不管他如何气急败坏，木雁还是温和地道：“但是公主殿下要我留下照顾你，而且我也派了可靠的人去照顾谢郎君。”言外之意，间接照顾也是照顾。
　　木雁口中的公主便是杨妃，李恪知道，自己跟阿娘之间，木雁当然是先听阿娘的，跟他掰扯不清楚，气闷地问道：“我阿娘呢？”
　　木雁往后一退，表示这种问题他不负责回答。
　　双成回道：“娘子去两仪殿面圣了。”
　　李恪有些意外：“阿娘这么快就去秋后算账了？”
　　双成道：“殿下受伤的当天晚上，圣人便来探视，但被娘子给赶走了。今日娘子说是去请罪。”
　　请罪？问罪吧？！知子莫若母，李恪略一思索问道：“太子现在如何了？皇后那边有什么动静？”
　　双成道：“圣人命人将太子押回东宫拘禁，皇后去看了一次，太子便写了一篇谢罪表，称自己不该一时激愤刺伤兄弟，请废黜他太子之位。”
　　“哦？”李恪来了兴趣，“玩这么大？”
　　双成笑了笑：“太子不过摆个姿态。谢罪表一上，皇后就穿了整套朝服在两仪殿外跪了一夜，请求替太子赎罪。”
　　“原来是搞子母连环套。陛下怎么说？”
　　“还没等陛下说什么，娘子就表态了，太子可以不退位，只要拿着匕首在自己胸口捅一个同样大小的窟窿就行。”
　　李恪噗地笑出声来，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中间表情转换得不是很顺利，英俊的面容揪了一团。他捂着胸口笑了两声，都想给杨妃拍手叫好了：“真不愧是我的娘亲！”
　　双成忙揭开包扎的绢布看他的伤口，见没什么大碍，道：“殿下伤口还未长实，不要大喜大怒。”
　　李恪一摆手表示不妨事，催她快往下说。
　　双成道：“别人或许以为娘子是说气话，其实陛下和皇后都知道，如果太子真的捅了一样的伤口，娘子才不管他还当不当储君，但皇后就是不舍得太子受伤，又不愿意让太子退位，知道没法跟娘子交代，一急之下病倒了，而且病势汹汹，说是引发了陈年旧疾，很是凶险呢！”
　　李恪皱了皱眉：“可是真的凶险？”
　　双成凑近低声道：“是真的，娘子说，皇后服了毒药！”
　　李恪呆住了，原来玩的最大的是皇后，为了太子，她真是连命都能舍。发了一会儿呆，由衷感叹道：“皇后这爱子之心，的确无人能及，若是易位而处，我捅了太子，只怕我娘早就把我交出去不论生死了！”
　　“你倒是很了解我嘛！”李恪话音刚落，杨妃从床屏后走了进来，丝毫不像正常母亲那样见儿子醒了就来嘘寒问暖，而是嫌弃道，“你若是跟太子一样蠢，我当然要早点与你断绝母子关系，免受你连累。”
　　李恪见到母亲莫名心虚，不仅是因为背后说坏话被抓了现行，于是见风使舵，拼命找补道：“就是，阿娘可比皇后聪明多了！您才是真正的大智之人！”
　　杨妃不理会他的马屁，冷笑一声：“我看你中气很足，大概是好的差不多了，下面就请你说说为何故意被太子刺伤吧！”
　　太子不会什么功夫，腿脚又残疾，跟李恪比起来，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值，而李恪却被他捅到了要害，这事瞒瞒外人可以，瞒自己亲娘不行。
　　李恪干笑两声，这问题到底没躲过去，狡辩道：“阿娘，那时节我可是处于下风，不使点苦肉计，哪能有如今这大好局势？”
　　杨妃气得差点没给他两个大耳光，但看他苍白的脸色还是生生忍住了，心想先攒着，等伤好了非得胖揍他一顿不可。
　　李恪不敢触怒娘亲太狠，不动声色地往床里挪了挪，转移话题：“阿娘，你怎么让小谢走了？”
　　没想到这话题也不怎么样，杨妃心想，我还没跟你计较，你倒来兴师问罪了，不再给他留面子，揭了他的老底：“你这伤，是为了让谢渺心软使的苦肉计吧？”
　　李恪先是一僵，面子问题困扰了他不足弹指间，就被放弃了，干脆耍赖，嗔怪道：“阿娘，你干吗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
　　双成的眼皮跳了一下，默默地搓了搓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木雁又往后稍了一步。
　　杨妃看不了他这德性，于是又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恭喜你，小谢的确原谅你了，他说与你从此两不相欠，相忘于江湖。他参他的佛，你争你的权。他决定到弘福寺去出家，请玄奘法师为他剃度！”
　　“什么？！”李恪好像一只炸了毛的鸭，再次转头怒视木雁，“你刚才怎么没告诉我！”
　　木雁本来正在思考，小谢郎君到底有没有说这么多，自己好像没听见，听李恪这么一问，似乎并不怀疑杨妃传话的真实度，便决定以杨妃说的为准，回道：“殿下刚才也没问。”木夫子人如其名，处于材与不材之间，说话也说一半，愣是把“而且我也没听到这些话”这半句给吞了。
　　杨妃看不下去了，斥道：“你竟敢对木夫子无礼！他留在这里照顾你，已经是天大的情面。”
　　李恪知道母亲说的没错，也指望不上他们，自己挣扎着下床去阻止小谢剃度。杨妃唤一声“夫子”，木雁轻轻松松就把他再次放倒在床。
　　李恪急得不行，不敢威胁木雁，只能威胁老娘：“阿娘，若是小谢剃度了，我就也剃度，跟他一起待在弘福寺不回来了！”
　　杨妃气笑了：“老娘为了你，跟皇后和你老爹都撕破了脸，你却还惦记着你那点儿女情长！”
　　李恪顶撞道：“儿女情长怎么了？阿娘若不是为了一点儿女情长，能在这深宫里忍辱负重二十年？”
　　说的很对，杨妃无言以对，但古语有云，打人莫打脸，说话莫揭短，就算是揭亲娘的短也不行。杨妃脸一沉，吩咐双成道：“今天的安神汤还没喝吗，让他疯疯癫癫的？给我灌下去！”又对木雁说：“劳烦夫子，能否让他闭嘴！我刚吵完架回来，想清静些！”
　　李恪这才后知后觉发现，阿娘这一定是与阿爷谈判未果，不欢而散，本来就憋着一腔邪火，然后他又在情急之下毫无察觉，捅了她的肺管子……可惜李恪觉察的太晚了，连求饶都来不及，就被木雁点了哑穴，紧接着又被按着喝了一碗安神汤。宫里的药材都是真材实料的极品，喝下没一刻的时间，李恪就坚持不住了，挣扎半天还是万般不愿地闭上了眼睛，那样子像极了含恨离世。
　　杨妃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安静了！”
　　双成无奈道：“三郎伤还未好，娘子何苦刺激他呢？”
　　杨妃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混账不知深浅，拿自己身体冒险，我不教教他做人，枉为人母！”
　　关键您这怎么看都不是教导，只是单纯地教训吧，双成第一百零一次地满脸黑线。母子斗法，才是这蓬莱殿的日常啊！
　　处理完了逆子，杨妃客客气气地拜谢木雁道：“这两日有劳夫子了。夫子初至长安，就碰到这逆子胡来，受累了。”
　　木雁还礼：“属下应该做的。”
　　杨妃道：“夫子在陛下面前露了面，陛下已经起了疑心。现在三郎已经没有大碍，夫子今日便出宫吧。宫外现在无人坐镇，还得请你代为管理几日，我也有几件事，要请你去办。”
　　杨妃摒退众人，将要事一一托付给木雁，木雁临走前问道：“那个小谢，该如何处理？”
　　杨妃叹了口气：“都是孽缘，就听逆子的，护他安全，其他的，让他们日后自己分说吧。”
　　木雁道：“只怕此人对三郎影响甚大，若三郎不爱江山爱美人又当如何？”
　　杨妃道：“我早就想开了，什么王图霸业不过是过眼云烟，如今天下太平，只要不太离谱，谁当皇帝都一样。我的孩子，就随他心意，想当皇帝就当，不想当也就罢了。”
　　这大唐的皇位让她说的好像是出门坐马车，坐不坐全凭心情。木雁既不激动，也不劝导，只表了一句态：“北冥唯殿下马首是瞻。”
　　木雁走后，留下小玉陪着李恪，双成伺候杨妃更衣休息。
　　杨妃一脸疲累，双成就帮她把头发都放下来，篦一篦解乏。杨妃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想起件事，吩咐双成道：“皇后病重，陛下已经下旨大赦天下，并且招普光寺法师入宫祈福。你抄一卷《药师经》送到皇后宫中去，就说是我亲笔写的。记住，要亲手交给皇后。”
　　双成应下，问道：“那太子刺伤三郎的事怎么说？”
　　杨妃哼了一声：“皇后病重，太子当日是在东宫斋戒，为皇后祈福，一切都得等皇后病好了再说。”
　　双成道：“难道对太子的处罚要不了了之？”
　　杨妃咬牙道：“想得美！但如果皇后真的死了，我就算了。”
　　双成道：“若是真做这么绝，恐怕伤了您和陛下的情分。”
　　杨妃愤愤道：“他包庇太子，就已经伤了我们的情分。”
　　双成摇头叹道：“娘子就是嘴硬心软，若真的下定决心，就不会跟陛下吵架了。”
　　杨妃被猜个正着，有些懊恼：“你以为就算我想得饶人处且饶人，别人就会放过我们？这件事幕后的黑手多着呢，哪个都不会善罢甘休!”
　　双成道：“陛下应该也应知道此事不简单，怎么竟想着息事宁人？”
　　杨妃冷笑：“揣着明白装糊涂呗。皇后的三个儿子一个兄长，哪个是省油的灯？只不过他想当明君慈父，人家未必就是孝子忠臣。”
　　两人闲聊了几句，双成为她通完了头发，扶她到榻上小憩片刻。
　　半梦半醒间，杨妃又说梦话似的叨咕了几句：“得空把宫里的东西理一理，只怕待不长久了。”
　　双成一怔，呆立了半晌，轻轻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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