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渡春风

　　稍晚一些时候纪大夫又来给他俩上了遍药。

　　沈墨回清醒过来就极其能忍，头上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掉都可以谈笑风生不受影响。陆谌已经懒得说他，反倒是纪大夫眼瞅着他逞强样，心疼地一个劲让他喊出来。

　　沈墨回礼貌含笑不停摆手拒绝，纪大夫劝说不能一回头便向陆谌开炮。
　　“你对孩子做了什么！你让他叫出来！”

　　陆谌：“……”

　　陆谌心里吐槽：您老真瞧得起我。明面上这些混蛋都对我毕恭毕敬的，可一出事这帮崽子没有一个听我的。

　　临近傍晚，任平送了粥过来。

　　陆谌眼睁睁看着沈墨回几个深呼吸后从榻上爬了起来，颤着腿走到桌边坐下，如果忽略他抖个不停的身子，可谓之体态良好。
　　陆谌一个头两个大，他算是领教过沈墨回的固执了，又忍不住阴谋论地想沈怀礼是不是故意的。

　　这样的孩子会成为他的利器他的助力——但注定一生难以幸福。

　　沈墨回重伤在身，陆谌说什么不肯放人回去，好在东院还有一间厢房，钟灵爱干净，东院无令无得入内后他便亲自打扫了各间屋子，眼下任平带人简单收拾了下铺上被褥就是个合格的客房。

　　任平来禀安排妥当，陆谌挑眉，果不其然就见沈墨回扶着塌铺自己站了起来，缓了片刻后便向任平示意：“劳烦大人带路。”
　　神态优雅，言辞诚恳，仿佛他就是路过来借住的。

　　任平望向陆谌，后者揉着抽疼的太阳穴痛不欲生地点了点头。

　　沈墨回离开，屋子里就剩陆谌和钟灵。陆谌挨着床边坐下，终于有空好好看看他家小谪仙了。

　　钟灵陷在柔软的床铺里，睡得也不安稳。陆谌注意到他眼底发青，不由得一怔。

　　钟灵缘何故会被暗夜营抓去，他心知肚明。小朋友入天策府的身份本来就不那么干净，陆谌只是觉得不足为患才一直没有捅破——然而他没想到小朋友居然深受其扰。
　　陆谌顿了下，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当然了什么。

　　他还在出神琢磨着，被褥间突然传出一声若有若无地呻/吟。

　　陆谌马上收敛情绪望去，钟灵在昏睡中也不得消停，僵直着身子瑟瑟发抖。陆谌刚要伸手安抚，床上的人猛地睁开眼睛，眸中失色，怔怔地望着前方。

　　“钟灵？钟灵？”

　　陆谌连叫了几声他才有了反应，一点一点转过头看过来。

　　只是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想到了什么，陆谌眼睁睁看着，随着他慢慢转头的动作，脸上一寸寸失了血色，到最后已是惨白。

　　钟灵不敢对视陆谌的眼睛，垂着眼先请罚：“主上，奴才知——”
　　钟灵猛地顿住，不是陆谌阻止，而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以及现在二人的姿势是多么不合规矩。

　　钟灵大惊，忙起身要跪——然而起到一半被陆谌反手摁了回去。

　　陆谌嘴上还在威胁着：“嗯？小钟灵你要干嘛？我让你动了吗？”

　　钟灵登时不敢动了，老老实实地任陆谌给他摁回来，身子依旧绷直。
　　他可想起来他都做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满脑子回荡着陆谌说他不能容忍撒谎的声音。

　　陆谌看着他越来越紧张，终于忍不住伸手胡噜了把他的头发。
　　“你闹这一遭，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钟灵沉默片刻，自暴自弃地点点头。再开口舌头都在打结。

　　“主上，对不起……奴才……奴才来天策府……是帝师让奴才来监视您。”

　　陆谌神色如常，“嗯，继续。”

　　“帝师大人只让奴才汇报您的日常行踪，以及见过什么人……奴才，奴才……”

　　钟灵突然觉得说什么都是狡辩。陆谌给他的是什么样的信任，他却背地里一直在暗暗往外传着消息。

　　陆谌仿佛没在意，催促道：“然后呢？”

　　“……后来帝师突然递消息让奴才注意您是否有和沈夜主接触，奴才……”

　　那天晚上钟灵怕得一直在哭，只是陆谌的心思都放在了沈墨回身上没注意到他房里的啜泣声。钟灵知道陆谌对撒谎的态度，更加本能觉得陆谌不会喜欢他把这些告诉帝师。
　　那么坦荡荡的一个人，他是如此害怕这个人脸上也对他浮起厌恶，仿佛那许许多多的旁人看到他脖子上的烙印时所展现的那样。

　　天亮时钟灵咬着牙擦干眼泪，他在屋顶上放飞了信鸽脸上尽是决然。他隐瞒了陆谌带回沈墨回的事情，他想，这条命，我赔给帝师。

　　我已经做了主上不喜欢的事情，我不想做更多。

　　但是这些敏感的情绪是永远无法说给陆谌听的，他只能一遍遍重复着“知罪”和“对不起”，胆战心惊地等着宣判死刑。

　　陆谌虽然不知道钟灵的想法，但在他还原了整个过程发现这只是件顶多值二十个板子的小事时，胃里突然沉甸甸起来。

　　陆谌想着事情，手不轻不重地揉着钟灵的后脖颈，后者僵直着身子，放软了戒备，甚至在等待那下突如其来的疼痛——来自陆谌，盛怒下轻而易举地拧断他的脖子。

　　十五岁的钟灵躺在床上，垂着眼，视死如归。

　　突然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然后有力的大掌托起他的脑袋。陆谌的笑脸近在咫尺，满满地都是无奈。
　　“你傻呀。”

　　陆谌看着小朋友一身的丧气简直哭笑不得，“师叔说什么就是什么呗，有必要拿命帮我瞒着吗。——况且你告诉他又如何，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钟灵眨眨眼，有些没反应过来这些话的意思。

　　“你瞒我这事欠二十个板子，等你伤好再算……至于你和帝师那些破事……”
　　陆谌在半空中比划了个圈，“……我和帝师算过了，现在你跟他一文钱关系都没有了。”

　　钟灵已经反应不过来，傻傻重复着：“帝师，奴才？”

　　“嗯，你俩两清了，现在你是完完整整的天策府的人，他老人家再动不了你一根毫毛。”

　　“你只归我管了，我说不罚了，就再也不会有人能越过我罚你。”

　　一觉醒来天翻地覆，钟灵张张口，想说什么又不知要说什么，只能那么呆呆地看着陆谌，眼眶一点点红起来。

　　陆谌心软地一塌糊涂，又笑着揉了把他的头毛。

　　“对了，你也不要再叫我‘主上’了，都留天策府这么久了——以后叫我‘哥’吧。”

　　陆谌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这是一件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然而钟灵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以为陆谌会不要他，可事情的发展却带给他太多惊喜——他开始恐惧这是不是梦。

　　钟灵验证的方法也简单直接，他直接滚下了床跪在地上。

　　“主上、主上，奴才……”

　　陆谌一下没拉住人，气得鼓囊囊瞪着他。

　　钟灵这一动作浑身的伤口都跟着叫嚣疼，无不提醒着他不是梦。
　　他更不敢了，更伏低脑袋反复说着求罚的话。

　　小朋友身形单薄，跪在地上楚楚可怜。陆谌瞅他一眼，一肚子的气就泄了一半，再想着他单薄里衣里满是伤的身体，另一半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谌无声叹了口气，蹲下身子给他抱回床上。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开口叫的。”

　　明明是恶狠狠威胁，钟灵却突然感觉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好像漂泊许久终于有了依靠。

　　陆谌给他放回床上，又仔仔细细掖好了被子。全程钟灵怔怔地看他动作，不知在想什么。

　　“对了，”陆谌突然想起什么，先弯弯眉眼笑了下。
　　“以后你要是遇到特别难为的事情，例如碰上帝师他还要拿你开刀之类的——一定不要任他宰割，赶紧来找我。”

　　“若我不在你可以找顾衡，叫他‘顾衡哥’他就会明白的，”陆谌想了想又补充了句，“他可比我靠谱多了。”

　　陆谌金口玉言地认证过人——就算另一个当事人诚惶诚恐打死也不敢承认——便出门吩咐膳房送粥。
　　钟灵不敢在陆谌面前趴着喝粥，生怕被训仪态不好，挣扎着就要起来。前来送药的纪大夫见此一个眼刀撇过去，陆谌只得叹口气揉着发疼的太阳穴走了出去，留给小朋友一个不紧张可以安心吃饭的环境。

　　纪大夫满意地点点头。

　　陆谌出了门刚想伸个懒腰，舒服的哈欠到一半就被迫停住，“哎哟哎哟”地叫着，他那一下不知收敛的动作牵扯着整个后背都拧着劲疼。陆谌腹诽师叔出手太狠，揣着袖子晃去了侍卫院。

　　侍卫们正聚在一起热火朝天地吃饭。军营出身的汉子总是不拘小节，陆谌一路过来得到这群小伙子们热情洋溢的款待，每个人都恨不得从自己碗里挑块大肉孝敬到陆谌嘴里。

　　任平刚从外面盛了一大碗回屋，转头准备关门时看到陆谌从拐弯处慢悠悠晃过来，于是蹲在门口边吃边笑着招呼：“老大，吃了吗？”

　　陆谌抽抽鼻子吸了一大口烟火香气，十分自来熟地从他碗里抢了个肉包子，同他一起肩并肩蹲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一口咬下去肉香四溢，惹得食指大动。陆谌连话都顾不上说，三下五除二就消灭了一个。
　　任平好笑地看着他噎得直蹬腿，把碗里剩下的另一个包子也递了过来：“老大，您慢点吃。”

　　陆谌一边抚着胸口顺气，连连摆手。侍卫吃饭素来风卷残云，任平三口两口就吃个干净，碗都见了底才终于想起来问道：“老大，话说您来这有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陆谌示意他先去送碗，“你这有跌打损伤药吗？”

　　“药？”任平扬了扬空碗，一个小侍卫黑犬黑犬地跑过来给他接走，“有倒是有，但老大，是谁受伤了？”

　　陆谌也不答，起身就先迈进了屋。任平也跟了进去，在柜子上翻找出纪大夫吹胡子瞪眼给这群没着没落侍卫开的伤药。

　　药已经就绪，陆谌撇撇嘴，摸摸鼻子，在任平孤疑地目光望过来时，突然问：“任平，你嘴严吗？”

　　任平不明所以，依然拍着胸脯：“有进无出。”

　　陆谌点点头，背转过身子，脱掉了外衣。
　　后背再无遮拦，露出一大片乌青发紫的棒疮。

　　任平瞪大了眼睛：“……老大？”

　　陆谌一把拽过椅子坐下，背对着任平还不忘催促：“快点，快点，疼死我了。”

　　这伤成片，初看惊人，凑近了任平马上就反应过来，其实这就是一击造成的，不由得暗自佩服他家老大一天车马劳顿就那么短暂离府功夫还能得人这么一下重创。

　　陆谌可不知道任平心里的想法，他忙着边“哎呦哎呦”龇牙咧嘴喊疼，边中气十足地吐槽侍卫长大人手比较笨。

　　“任平，”陆谌涂完药非要晾一会说好吸收，趴在软榻上懒懒嘱咐着，“我受伤这事，你就咽进肚子里，不许告诉任何人。”

　　任平正净着手，闻言转头笑道：“怎么老大，您还怕人笑话？”

　　陆谌哼了声，语气凉凉：“我是怕大祁从此再没帝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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