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钱儿

作者:琼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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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榆树带着“燎原”天不亮就出门了。二哥的尸首不知道被什么人抢去了,钱儿和柳毛杳无音信,这个时候他不能在家呆着,他得出去找,他要四处打探,他一定得弄明白,什么人抢了二哥的尸首,钱儿和柳毛吉凶如何。
      榆树带着燎原一路狂奔,直奔桃山屯。路上,燎原惊起一只狍子。榆树无心打猎,这狍子却一直顺着榆树前进的方向跑,燎原被逗引得发了疯似的狂追不舍,把个傻狍子追得亮起了白屁股,□□儿直冒烟。看看差不多要追上了,榆树高声吆喝住燎原。燎原心有不甘,停下了,嘴里轰轰的在使横,而后又狂叫着,显示它没有失败。
      几十里山路一晃就跑完了,眼下就是桃山屯了。
      在山顶上望过去,桃山屯烟雾迷蒙。正是腊月门子,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天气冷到了极致。家家户户不做饭也要生炉子取暖。烟囱里冒出的烟在冷空气的压迫下刚出烟囱就弥漫开来。整个屯子被污烟瘴气笼罩着,灰蒙蒙一片。街上的行人很少。在通往林子的山路上,有一溜人拉着爬犁,跟蚂蚁搬家似的匍匐前行。这是勤劳的人家利用冬闲时节砍烧柴。隆冬时节,木头冻得发脆,拉锯刷刷的,劈柴咔咔的,好伐又好劈。河套里有一群小孩子在玩冰爬犁。说来也怪,娇生惯养的孩子,大棉袄大棉猴地捂着,天冷一点就不敢出门,动不动就冻着了,伤风了……,这些皮实孩子趿拉着小破棉鞋,脚后跟红鲜鲜露在外面,破棉袄打了铁,破棉帽子根本捂不严实耳朵,小下巴冻得红鲜鲜的,照样在外边玩,扛冻得很。
      榆树匆匆进了屯子。他急着去见潘大晃,想知道是不是抗联的人抢走了二哥的尸首。
      屯头有一个陡坡。一个人拉着满满一爬犁烧柴正在爬坡。这人肩上挂着爬犁绳,两只手拽着爬犁杆,身子努力前倾,脸几乎要贴到冰一样的路面上了。这人没有戴帽子,将棉帽子甩在爬犁上,头上蒸腾着热气。爬犁一点儿一点儿往坡上爬,眼看到了坡顶,爬犁不动了。拉爬犁的人还在那里奋力挣扎,爬犁却在一点一点往后退。榆树紧走几步赶上前去,躬下腰在后面用力一推,前面的人突然往前一耸,单膝跪地,随既又迅速站起来,紧走几步上了坡。到了坡顶,爬犁停了下来。拉爬犁的人直起腰来喘粗气。
      他见是一个道士帮了他的忙,说了句:“谢谢!”然后上下打量眼前的道士,又看了看跟在后面的“燎原”,问道:“你这是要上谁家去?”
      榆树说:“我要去信士裁缝铺子。”
      “做衣服还是取衣服?”拉爬犁的人问。
      “取衣服。”榆树顺口回答。
      拉爬犁的人说:“潘师傅是个好裁缝,给人做衣服从来不贪布头儿布角儿的便宜。前年我在铁骊成衣铺用八尺布做了一件上衣,穿到身上揪揪巴巴的。前些日子,潘师傅用七尺半布给我做上衣,穿到身上肥肥大大的。你说这里外里差多少?”
      榆树笑了,说道:“要不我们当道士的咋都找潘师傅做道袍。道袍又肥又大,心眼小的裁缝赚个尺八的布轻松。”
      拉爬犁的人说:“谁说不是呢。都说潘师傅的生意好,能不好吗?早晨出门的时候我就看见有好几个人在等潘师傅。到年跟前儿了,他的活计忙不过来。我还寻思,赶明个让我家姑娘去给潘师傅帮忙。白帮他干活,就图希学手艺。”
      这人一看就是过日子人,又能干又能算计。他与榆树唠了几句闲喀,算是还了榆树帮着推了一把的人情,然后又将爬犁绳搭到肩上,弓下身子拉爬犁。爬犁起步比较难,榆树又帮忙推了一把。
      榆树一个人向信士裁缝铺走去,远远地看见潘大晃站在房门口打炉筒子。
      入冬以后,潘大晃在铺子的屋地中间搭了一个炉子。房子没有烟囱,他用几节铁皮筒做烟管,从窗户上的一个窟窿伸到外面。烧了半冬炉子,准是烟管里挂的烟灰太多了,潘大晃将炉筒子一节一节摘下来,拿到屋外有木棍当当地敲,为的是磕打里面挂住的烟灰。
      潘大晃远远地看见榆树走过来,并不打招呼,而是将炉筒子举起来用力地敲。
      榆树心里一惊。这是啥意思?是开玩笑?看着潘大晃的表情很严峻,不像开玩笑。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想看个究竟。
      潘大晃好像急了,使劲把手里的炉筒子摔到地上,又换了一节炉筒子举起来更加用力地敲。
      榆树明白了,这是潘大晃发出的危险信号。
      裁缝铺子的门开了,从里面冲出来几个人。潘大晃将手里的炉筒子向房门扔去。炉筒子很轻,从屋里出来的人用胳膊一挡,炉筒子落到地上了。地上横三竖四的炉筒子绊脚。这些人先将炉筒子踢开,有两个人按倒了潘大晃,其余的人直奔榆树扑过来。榆树没有跑,他还想救潘大晃。
      倒在地上的潘大晃声嘶力竭地喊:“快跑!”
      这时候,屯东头出现一队日本人。榆树心一沉,知道救不了潘大晃,转身就跑。他在前边跑,后面的枪声便响了起来。榆树不能顺着道跑,再往前跑就是桃山火车站了,那里鬼子更多。他直接向河沿奔去。过了河是一片灌木林,进了灌木林,敌人别想逮到他。他跑到河套上,一群孩子玩得正欢。这里的孩子很会玩。他们做的冰爬犁小巧精致,只能放上两只脚。俩只脚踩着爬犁,将一根长木杆从裆下伸到后面去,木杆的头上有铁钎,铁钎扎到冰上用力支撑,冰爬犁便飞快地跑起来,而且可以自如拐弯,十分灵活。榆树跑上冰面,险些和一个支冰爬犁的小孩子撞到一起。榆树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因为冰面太滑,想快也快不了。追击的敌人近了。榆树拔出手枪射击。玩冰爬犁的孩子们炸了营,都箭一般滑走了。
      榆树过了河跑进灌木林,回望一眼,见敌人还在冰面上前仰后合。
      潘大晃被捕了。榆树的心更沉重了。他现在必须赶到凌云山,让刘广义帮忙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到凌云山,榆树在心里盘算,是先上小五台找刘广义打听情况,还是先到明命寺听听月明监院怎么说。
      远远地看见满意和几个道士在山门外扫雪。
      榆树心想,满意是藏经阁的扫地道士,怎么扫到南山门来了?
      满意看见榆树,不停在摇头晃脑打哑迷。
      榆树心里一惊,知道寺院回不去了。这个时候他接触谁谁就会受到牵连。
      榆树扭头就走。
      明命寺的南山门开了,一队日本宪兵冲了出来。榆树撒腿就跑。山下,凌云山警防所的关卡上又冲过来一队警察。榆树知道这些警察已经不是刘广义的人了。
      榆树无路可逃,跳下路基,冲进草塘。
      草塘里的雪特别深。好在榆树习惯了在雪地里奔跑,可是“燎原”就惨了。自从“燎原”长大,榆树就没有带它打过猎,它很少在大雪壳子里奔跑。现在大雪壳子直接能没到“燎原”的脖子。“燎原”没跑多远就陷在雪壳子里跑不动了。榆树一回头,见“燎原”被困住了,日本宪兵和满洲警察已经围了过来。榆树一咬牙,拔出飞刀,嗖地甩了出去。飞刀刺中了“燎原”的喉咙。“燎原”趴在大雪壳子里死了。
      榆树越过草塘进了树林。后面的枪声知趣地停下来。树林里雪小,跑起来省劲。榆树跑了一阵子,后面彻底没了动静。
      榆树用衣袖将一棵倒木上的雪划拉掉,一屁股坐在倒木上。他掏出小烟袋想装上一袋烟,手在不停地抖着,好不容易才稳住。他不是害怕,他是心里难受。潘大晃被捕了,他也暴露了,还不知道刘广义和月明监院会不会受到牵连,刚刚自己又亲手杀死了“燎原”。他不能让“燎原”落到敌人手里。“燎原”记道,会把敌人带到草龙泡。
      榆树抽了一袋烟,稳了一下神,把小烟袋磕打磕打别到腰上,上牙咬住下嘴唇,站起身来,大踏步向前走去。他要去透龙山,把潘大晃被捕的消息告诉抗联。
      榆树赶到透龙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满怀希望地穿过透窿洞,以为会有抗联的哨兵走过来迎接他,然后眼前会出现几点灯光,灯光微弱而明亮。可是,他穿过透窿洞,走了很远也没有人出来搭理他。眼前黑魆魆的,除了星光冷冷地在天空中闪烁,再也见不到一点儿光亮,整个透龙山死一般沉寂。榆树的心在往下沉。他精神麻木地往前走,脚踢到了什么东西,被绊了一跤。他爬起来仔细一看,是一片废墟。他彻底失望了。
      寒风呼呼地吹着,山坡上的浮雪被刮起来,在雪地上打着旋,树上的雪被摇落下来,一团一团地砸在雪地上。有一团雪恰巧掉在榆树的脖梗子里,透心的凉。榆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以前,他独往独来,我行我素,自从结识了抗联,他好像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可是,现在麻烦事一个接着一个,这个时候,主心骨去哪了呢?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榆树茫然四顾,放开喉咙高喊:“啊——”
      山谷回音:“啊——”
      整座山都是空的。
      榆树失魂落魄地回到草龙泡。东屋还亮着灯。榆树站在门口轻声咳嗽一声,说:“二嫂,我回来了!”
      八门子媳妇似乎从榆树的声音里听出了她急着要知道的内容,十分平静地说:“进来吧,我没有睡。”
      八门子媳妇正在灯下鼓捣山崽,向来挺直的腰板弓下去,脸几乎贴到了山崽的脸上。她的头发全白了,像白发苍苍的佝偻老太太。她扭过脸来看了一眼榆树,什么都没有问,脸色是凝重的,像木刻的一般。
      榆树看着心疼,坐下来安慰二嫂:“二嫂,你别上火,两个孩子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你想啊!谁拼死拼活抢尸首干啥,肯定是和我们有瓜葛的人。信我的,钱儿和柳毛肯定没事。”
      “嗯,我信!”八门子媳妇哼哈答应着,闷着头继续鼓捣山崽。眼下,她把侍候山崽当成顶顶重要的大事,要是没有山崽,她会不知道她还活着干啥。她看山崽的眼神是慈祥的,像一个多灾多难的老奶奶在弄孙。
      榆树想多陪一会儿二嫂,可是不争气的鼻子总是酸酸的。他站起身来,轻声说:“二嫂,歇吧!”便蔫巴悄动走了出来。
      难熬的长夜,榆树瞪着眼睛熬到天亮,他想得头都大了也没有想出个子午卯酉。大天白日更难熬,他这个堂堂五尺汉子在二嫂面前干搓搓手不知道干啥,心里比刀扎还难受。
      他抡着大斧在屋外劈烧柴,乒乒乓乓一阵乱砸,好像在跟木头使横。
      湛卢、惊雷和虎头虎脑四条猎狗都饿了,老老实实候在狗棚前,神情沮丧地看着它们的主人。
      榆树劈了一气烧柴,没心思把劈好的烧柴摞起来,只是用脚把散落的烧柴踢到一堆儿,然后蹲在地上抽闷烟。
      雪儿听见干爹劈柴的声音停了,跑出来,不声不响地把干爹劈好的烧柴一块一块摞起来,摞成一个规规矩矩的小柈垛。
      八门子媳妇在屋里喊:“三弟,你把奶羊给我牵进来,山崽饿了。”
      榆树到西屋把奶羊牵出来。奶羊咩咩地叫着,跨门槛子的时候梗着脖子和榆树使横,榆树用力把它牵进屋去。榆树把这只奶羊当成山崽的奶妈了,生怕它的奶水不足,小心地供养着。
      榆树怕奶羊身上的冷气袭到山崽,让奶羊在炉子旁边暖暖身子。然后,八门子媳妇把山崽抱过来,让山崽叼住奶羊的□□。山崽原本在嘎嘎地哭,这会儿,哭声戛然而止,用力地嘬起嘴吮吸起来。老山羊叉开四条腿,老老实实地站着,眼睛里闪耀着母性的光辉。
      榆树和八门子媳妇都看着山崽吃奶,两个人的心里似乎都得到了一丝慰藉。
      山崽吃饱了,嘴里漾出奶来。八门子媳妇把山崽放回炕上,用手巾给山崽擦着嘴。
      榆树牵着奶羊往出走。
      八门子媳妇说:“三弟,明天是你二哥的头七,你二哥游荡了这些日子,明天该还家了。你会写字,替我给你二哥写个灵牌,再用蒿秆扎个梯子,我要打发你二哥上路。你二哥听我的,我不让你二哥总恋着这个家。”八门子媳妇说话时异乎寻常的平静。
      榆树的眼圈红了。他答应一声:“嗯呐。”怕眼泪涌出来又惹二嫂伤心,急忙往外走。
      榆树刚把奶羊安顿好,湛卢和惊雷不知道为啥撒起欢来,高声地叫起来。
      榆树神情一振,四下里瞭望,看见赛狐从对面山上溜溜地跑过来。他站在窗下说:“二嫂,赛狐回来了!”
      屋里先是没了动静,然后传来二嫂打着颤的问话:“只是赛狐?”
      二嫂这么一问,榆树的心立刻收紧了。他瞪着眼珠子盯着那个移动的白色影子,心咚咚地跳个不停,直跳到嗓子眼上。狗回来了,人呢?他知道这意味着啥。他高声喊道:“二嫂,你别急,一定要挺住!”
      赛狐跑到近前,见到榆树,高兴得直窜高,又摇尾巴又要贴脸,像离家的小孩子见到了大人在撒娇。
      榆树搂住赛狐,哆哆嗦嗦地摸摸这又摸摸那。赛狐的脖子上戴着一个崭新的皮脖箍。榆树细心地用手捋着脖箍,没有发现什么。他把脖箍翻过来细心查看,终于发现皮脖箍里面有三个字——燕窝山。
      榆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他冲进屋去,高声说:“二嫂,这回放心了,钱儿和柳毛没事,他们在燕窝山。”
      刚睡着的山崽被榆树的说话声惊到了,猛地一乍。八门子媳妇扑过去,双手按住山崽又轻轻拍几下,似嗔似怪地说:“你呀!以后得管着点你的大嗓门。”八门子媳妇说着话,眼泪却刷刷地流下来。
      榆树说:“二嫂,你别哭!是燕窝山的朋友帮了钱儿和柳毛抢走了二哥的尸首。他们没有让钱儿和柳毛回来,估计二哥还没安葬,这是打发赛狐给我们送信来了。二嫂,我明天就去燕窝山,把二哥的后事料理完就领着两个孩子回来。”
      八门子媳妇抬起头来,眼睛看着榆树说:“三弟要多加小心!”
      “嗯呐。”榆树响亮地答应着。他的心里终于透出一点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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