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之名

　　在洛克的会谈，行程定的很快。
　　亚德受邀提前去了玛蒂的边境，雷利亚夫人的别墅；而我和洛法则在之后直接去东部边境的洛伍德城。
　　洛伍德城位于洛克与沙恩、哈德斯的交界处，在康帕斯以东，一块狭小的边境地方，但是周围却布下了重兵，除了洛克方面的兵团，还有洛法临时从南部调集的人手，聚集在周围随时待命。陪同我们的除了弗兰迪，还有一个年轻的将军，名字叫德拉泽，之前曾经是安瑟斯的手下。
　　洛法坐在车上，看着前面的车，漫不经心道：
　　“这么长时间，我发现诸多部属中，还是安瑟斯更让人满意。”
　　在东部的别墅停歇几天，已经有人送来消息，说亚德已经离开玛蒂边境，将会同霍普斯陛下一同到达东部边境，还有亚德随之送来的信，里面除了表达他“非常喜欢可爱的雷利亚夫人”，剩下的就是满纸的甜言蜜语，写着如何想念妈妈和父皇。
　　那种招人喜欢的讨好手段，他跟洛法学了个十足。
　　我看着洛法珍而重之的将信纸收进重要公文堆里，忍不住想笑。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亚德，他似乎比我还不安，闲来无事便在别墅晃来晃去，偶尔埋怨“雷利亚夫人霸占亚德太久了”。
　　可是等玛蒂到达洛伍德，洛克一切准备就绪，而洛法和我也准备出发去洛伍德之后，哈德斯却忽然传出消息，利路亚因为“临时有事”耽误在莫伯格以北，恐怕不能按时出席或者错过会谈，代替他出席的，是哈德斯现任的军界最高长官，乔伊斯•梅塞德。
　　报纸上诸多猜测，认为利路亚在接机要挟洛克，缺乏会谈的诚意；而根据洛法的消息，莫伯格以北出现大规模暴动，利路亚不得不亲自去处理。
　　没有利路亚的出席，会谈恐怕有名无实；考量许久，洛法还是决定动身，参加会谈。
　　“乔伊斯•梅塞德，”他抖着照会，勾着唇角，“也的确值得去见一见。”

　　到达洛伍德的时候，哈德斯使团已经到达。位于洛伍德中心的洛伍德皇宫是坎萨贝拉里德的行宫。行宫分布零散，围绕着中间的巨大庭园，四周有四座独立的灰色建筑。洛法和我第一天到达，就遇见从大厅中走出来的乔伊斯•梅塞德。
　　同洛法短暂有礼的寒暄之后，他将目光转向我，那只独眼毫不闪避的打量我片刻之后，他脸上露出一抹笑，带出脸上略显粗糙的皱纹微微点头：
　　“夫人。很高兴见到你。”
　　乔克。
　　游散骑兵团的乔克。
　　即使早已经知道是他，一时我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他还带着跟以前一样的黑色眼罩，只是身上已不再是游散骑兵团的的灰色制服，而是哈德斯的黑色制服，令他高大的身材更显威严；肩上是最高统帅才有的五星金色肩章，肩章边缘带着扬起的金色羽翼。
　　我用他曾教我的不懂声色的语态，微微点头：
　　“很高兴见到您，梅塞德将军。”
　　洛法在一旁冷眼旁观，我并不敢确定他知道多少。游散骑兵团早已不存在，而之前在边境的时候，乔克也很少露面，见过他面目的，至今恐怕早就死光了。
　　一起出生入死六年，他教导我也防备我；可是直到现在，十年有余，看见他我还是觉得自己对他知之甚少。第一次知道乔克还活着，知道他是“梅塞德子爵”，是五年前，在莫伯格，他站在还是女皇的莉迪亚身边，看我的目光带着莫测的讶异，与一旁莉迪亚脸上的微笑形成鲜明的对比。
　　生活中处处有惊喜。说起来，如果不是莉迪亚的“好心”，或许现在我还在莫伯格，生活的无声无息。

　　起居室连着的书房里，墙壁上悬着阿兰蒂亚大陆的地图。
　　洛伍德城离哈德斯已经很近了。三国交界之处，在康帕斯东北，哈德斯的东南，从这里往北去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大概就是库萨镇的方向。虽然地图上没有“库萨镇”这个地方，但是却很明确的标注着“哈德里拉”的字样，就是哈德斯和沙恩之间，哈德斯防卫最重之地。
　　库萨镇的宁静，便全是拜哈德里拉所赐。
　　十天过去，会谈毫无进展，乔克，或者说梅塞德子爵，一直不动声色；坎萨贝拉里德更沉得住气，丝毫没有提及或者暗示过关于洛克和沙恩之间的问题，看来是打算到最后才摊牌；洛法则一直漫不经心的等待，陪着他们草拟一份叫做“和平协议”的毫无用处的协定，以至于最后他耐心告罄，开始装病不出席会议。
　　而我则一直呆在房间里，翻着各地送来的报纸。利路亚似乎并未打算在会谈上出现，莫伯格报纸上的消息是，他仍在莫伯格以北。叛乱起势大，由于镇压不及时，已经渐渐往南蔓延，几乎危及莫伯格附近的市民。报纸上提到，莫伯格议会有人提出“议和安抚”的策略，意在稳住叛军的势头，但是一提出来就被利路亚一口拒绝。叛军听到消息之后增强了攻势，手段更见残酷，新闻附带的照片上，是平叛之后留下的血腥战场，市镇被毁，死伤无数。
　　哈德斯多年来内政平稳，并未出现过较大规模的叛乱，这算是首次。而利路亚手腕一向强硬，更不会妥协，绝不会答应议和；所以这次叛乱不论怎样，结果早已是注定的，只怕几个月以后，莫伯格往北全都会是一片血腥。
　　对付叛乱，杀人是最残酷的方法，却也是最有效的办法。死人不会说话，却能震慑活人。
　　可是利路亚拒绝的态度，显然已经激怒了叛军，至于自己的安危如何，似乎完全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是他一贯强硬且傲慢的风格。
　　我掷下手里的报纸，端起桌上早已凉了的茶，望着窗外。
　　门不知何时打开，洛法拖着拖鞋走进来，身上是白色丝质睡衣，金发微垂，手臂绕过我身侧，捡起桌上的报纸：
　　“下午好。”
　　我瞟他一眼，侧开身：
　　“你没有参加会议？今天下午的回忆好像还没有结束吧？”
　　“我好像还在生病，”他垂眼笑着，漫不经心的伸个懒腰，往身后沙发上一靠，哗啦啦翻着报纸，然后随手扔下，抬起头来，腔调拖沓，“坎萨贝拉里德陛下真应该为我的健康负责，这次生病，都是被无聊的会议闷出来的。”
　　我故意绕开话题：
　　“洛伍德城的天气比康帕斯清爽很多，我不觉得闷。按照常理，清爽的气候有益于身体健康，陛下。”
　　“是吗，”洛法挑眉笑着，“莫伯格现在的天气只怕更清爽，不过利路亚陛下大概不会清爽到哪里。”
　　对于利路亚没有出席会谈，洛法仍然心有戚戚。没有利路亚在场，会议根本解决触及实质问题，尤其是，乔伊斯•梅塞德一直不动声色，洛法已经好几次在骂乔克是只“老狐狸”。
　　“如果不是那个老独眼太狡猾，就是利路亚并没有给他太多授权，以至于他不敢轻举妄动。”洛法信不在焉看着窗外，慢慢分析着，“再或者，利路亚只是要乔伊斯来拖住会议，一直拖到他亲自来为止。”
　　或许是这样，毕竟利路亚曾经答应过要出席，而洛克和沙恩之间的关系，对于哈德斯也是举足轻重。
　　“不过看样子他一时半会是来不了了。”边说着他又拈出一页报纸，在我眼前晃晃，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叛乱似乎又激烈了。他又不肯妥协，如果这样直接镇压，恐怕至少要一个月时间才能把叛军清剿。”
　　我放下茶杯，摇摇头：“一个月太久了，我们不可能等那么长时间。”
　　所以利路亚应该是不会出席会议了。
　　洛法皱皱眉，看着报纸上：“他这样做很不明智。叛军很显然已经被激怒了，他拒绝了议和，把叛军逼上绝路，反抗会更激烈。而且，”他顿了顿，看我一眼，“他亲自去镇压，只怕会很危险。看，这里说，叛军距离莫伯格以北最近的伊诺里德城已经很近了。”
　　而利路亚就在伊诺里德城，指挥平叛。
　　我面无表情看着窗外。洛法忽然抓住我的手，轻轻一拍：
　　“你在担心？”
　　我讶异的低头看他。他的手温温热热，那双晶蓝的眸子微微眯起，眸光犀利，顿了一顿又移开去，不等我开口便转移了话题：
　　“我也有些担心亚德。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别墅里会不会闹。对了，霍普斯陛下至少向我称赞了十次亚德了。你还是不打算跟霍普斯陛下单独见一次面吗？”
　　除了在到达洛伍德第一天的晚宴上，我还从未再跟霍普斯陛下说过话。我从洛法手中把手抽回来，转过身去：
　　“似乎没有那个必要。”
　　“他是你的父亲。”
　　“呵。”我轻笑一声，“他似乎更是你的岳父。”
　　如果不是因为玛蒂跟沙恩的联姻，他会不会承认我是他的女儿？我并不在乎我的父亲是谁，可是如果是他，我并没有觉得更高兴一些。
　　洛法坐直身体，若有所思：“看得出来，霍普斯陛下仍然很爱雷利亚夫人。”
　　我笑笑，没有说话。
　　或许是。
　　可是恐怕，他更爱权势。

　　康帕斯的黄昏总有些沉闷，风也是若有若无；可是洛伍德城靠近北方，黄昏的风也清凉许多，裹挟了庭园里的花香穿过房间，四散于角落。只是今天天气有些阴沉，金色的微光穿过西天云层的缝隙，整个庭园里颜色亮的有些苍白。
　　晚餐之前，侍女将报纸送进房间。还未拿起报纸，第一页上硕大的字映入眼帘：
　　“伊诺里德被攻占，利路亚陛下受伤撤离”。
　　脑中有片刻的空白，还未反应过来，手里的茶杯已经落地，茶水洒满暗红地毯。我顾不上捡起茶杯，抓起那张报纸试图看清消息的内容，却只找到整片对叛乱烧杀抢掠和哈德斯军队撤离的报道，对利路亚只是草草带过，唯一的提及是利路亚陛下“受到轻伤”，连他此刻在哪伤势如何都没有提到。
　　相较沙恩报纸的对政治报道的敏感和八卦的开放，哈德斯报纸只有更开放。草草翻开后面几版，报纸对叛乱的评论仍是连篇累牍，也提到梅塞德伯爵已经派人赶往伊诺里德附近救援，却唯独没有提到利路亚的伤势。
　　是被刻意隐瞒的。
　　哈德斯对报纸的管束虽低，但是并不代表完全放任自由，如果政府想要压下报纸上的报道根本是易如反掌，尤其是，哈德斯报纸一向把持在一批年轻激进分子手中，其中不乏政府要员，是利路亚的忠实追随者，将他奉若神明，更不可能散放对他的不利消息。
　　我第一个反应是，利路亚一定是受了重伤，不然报纸不会刻意封锁消息。
　　胸口瞬间收紧。
　　窗外的苍白渐渐灰暗，空气似乎越来越沉闷，眼看一场雨就要落下；左胸处的伤口隐隐作痛，一波一波，牵扯的肩膀也又酸又麻。我拳起手指再张开，慢慢弯腰捡起茶杯，看到掌心中指甲刻下的几个深深的红色印记。
　　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圈，我重新捡起地上的报纸。头版被地上的茶水浸湿，我用手重重在上面抹了一把，看清了在大字标题下面一行小字：
　　“梅塞德伯爵同意议和，叛军攻势稍缓”。
　　……同意议和。
　　如果是利路亚，他是绝对不会答应议和的——绝对不会。
　　他也不是会向议会低头的人，何况哈德斯议会并未给予压力。唯一的可能是，他已经不能干涉这个决定。
　　只可能跟他受伤有关。
　　能要他放弃坚持立场的伤，可能有多重？伤到多重？
　　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窒闷，报纸散落在地，我伸手扶住桌子，闭上眼睛忍过乍袭来的一阵晕眩。
　　远处厚密云层处传来隐隐的雷声轰鸣，我疾步走到窗前。云层压得不能再低，窗外一片昏暗，对面议事大厅却是灯火辉煌，连外面的重重守卫都能看的一清二楚，长桌旁一排人姿势各异，显然沉冗的会议还在举行。我扬起眉梢，心里忍不住想，要是利路亚现在死了，他们大概就不用再这样无休止的商谈下去了。
　　肩上和胸前的疼牵牵连连，无止无休，似在被缓缓撕裂。
　　连一分钟，我也不能够再忍受了。

　　隔壁房间里有洛法的行装，我飞快换下身上的衣服，沿着大厅一侧的走廊躲过卫兵，从侧门出去找到乔克的贴身卫兵，让他递了一张字条到议事厅。片刻之后卫兵将另一张字条拿回来，我拿了字条，随着那个卫兵出了行宫。
　　乔克的亲卫队人数并不多，却都是同样的黑色制服。那个卫兵看上去十分谨慎，给了我一件黑色制服：
　　“夫人，我没有通行证，无法送您。另外，我们的车只有进出洛伍德城的单向通行证，所以您回来的时候可能要另外想办法。”
　　我迟疑了一瞬，不过也只有一瞬，然后说声“谢谢”，跳上车去。
　　头顶乌云密布，远远雷声响起，隆隆作响。天色越来越暗，到最后只有淡淡的微芒，从乌云的缝隙里透出来，隐约可见前面不见尽头的大路，和茫然一片的荒草连绵。我紧握着方向盘，脑海里一点一点勾勒出哈德斯的地图，串起洛伍德和莫伯格之间的重要市镇。
　　洛伍德，哈德里拉，库萨，哲明，拜里德，再往北就是莫伯格。只要能通过哈德里拉的检查，再往前大概不会有问题。
　　利路亚现在只可能在莫伯格。
　　车在粗糙的路上疾驰，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昏暗的低压的云层。一个多小时以后，视野中终于出现一片暗淡的微光，紧接着是一排哨卡，高高飘扬着黑底红色图纹金色羽翼飞扬的哈德斯旗帜。还未等我靠近，已经有几辆车在不远处停下，拦住我的去向，一排长枪瞄准了我。
　　是哈德里拉。
　　这个没有居民，没有酒馆，没有赌场，也没有孩子和女人，只有哈德斯最有力的军团，牵制着康帕斯，也护卫着远处的莫伯格。
　　乔克带了少量卫兵出席会谈并非莽撞，哈德斯光是驻扎在哈德里拉的人数，至少足够让洛克在短时间内沦为哈德斯的属地。我下了车，举起手慢慢靠近，高声向对面喊：
　　“我有通行证！”
　　一辆车缓缓开近，跳下几个卫兵，一个用枪逼近我，另一个在我的示意下将手伸进我的口袋，掏出字条看了一眼，然后打量我片刻，摇摇头：
　　“抱歉，这张字条不能使用。”
　　“这是乔伊斯•梅塞德子爵的亲笔签名。”
　　“我知道，但是规定是，我们需要军方和驻地分别出具的……”
　　“拿去给你们的指挥官看一下，”我打断他，“告诉他，我是他的旧识。立刻。”
　　他犹豫了一下，转身上车，开向营地里面。
　　天在慢慢变黑。营地里有隐隐的灯火，似近还远，如星光闪烁。沉闷的空气里飘着些微的风。我慢慢抹着头上的汗，却觉得手心里又有汗水慢慢沁出来，随即变成一片冰凉。
　　肩和胸前的疼越来越清晰，我的脑子却越来越清醒，忽然想起，为什么自己会疯狂的开车出来站在这里，等着通过敌国的关卡，进入敌国的境内。
　　分明从看到报纸的那一瞬间，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利路亚也许正在死去。
　　太可笑了。
　　我挪挪几乎已经麻木的双腿，正要试着转身，远处营地门口有车开出来。
　　两辆车飞驰靠近，一个黑色身影从车上跳下来，远远看到我似乎顿了一下脚步，随即大步跨近，惊愕的神情越来越清晰：
　　“……雷娅……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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