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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的生计
晚饭后,桌上的碗筷已经收拾干净,空气中还残留着饭菜的香气和淡淡的槐花香,那香气,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让人忍不住深吸几口,想要把这熟悉的味道永远留在心里。
小军哥哥没有像往常一样和我们坐在槐树下乘凉。平日里,我们总爱围坐在那棵粗壮的槐树下,听他讲村里的趣事,讲学校里的新鲜事儿。他讲得绘声绘色,我们听得津津有味,笑声常常在院子里回荡。他端着杯子,眼睛时不时瞟向院角——那儿挂着父亲那件补丁摞补丁的工装外套,袖口磨得起了毛边,在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他想起中午父亲听到消息时,先是咧嘴笑了,笑着笑着却背过身去,用那双粗糙的手抹了把脸。下午出门前,父亲特意把外套脱下来挂在院里,说“晾晾汗气”,可小军知道,那件外套明天又会穿去工地。
小军哥哥摸了摸自己手指上因为常年捏针留下的薄茧。带着一丝犹豫他忽然轻声说:“姑姥姥,我算了算,离开学还有段日子。我想把咱们这条街、附近几条胡同里需要补的衣服都接过来。邻舍们都知道我手艺,一件衬衫五毛,一条裤子八毛……慢慢攒,总能攒出些书本费,至少……至少让我爸肩膀上的担子,轻上一分半厘。”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仔细称量过。
姥姥正在收拾灶台,听到这话,手里那块用了不知多少年、边缘都磨出了毛絮的抹布,“啪嗒”一声掉进了尚有洗碗水余温的搪瓷盆里,溅起几星细小的水花。她像是被这句话定住了,保持着微微弯腰的姿势,过了好几秒,才缓缓直起身,转过来。她没急着擦手,就那么湿漉漉地扶着灶台边,借着窗外倾泻进来的清澈月光,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小军的脸。那目光,像是要从这个她从小看到大、几乎当亲孙子养的孩子脸上,找出些突然冒出来的陌生棱角,又像是在确认,那眉眼里的沉稳和懂事,是不是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你这孩子……”姥姥开口时,声音果然有些发颤,带着猝不及防的心疼,还有一丝更复杂的、被触动的情绪。但她很快稳住了,抬手用还算干燥的手背内侧擦了擦眼角可能并不存在的湿意,连连点头:“是该这样,是该这样。你能想到这儿,姑姥姥这心里头……又酸,又暖。”
她在腰间那条洗得发白、印着褪色小蓝花的旧围裙上擦了擦手,水渍在粗布上晕开深色的痕迹。然后她走过来,挨着小军在那张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的石凳上坐下,距离很近,能闻到她身上常年浸润的、淡淡的油烟和皂角混合的气息,那是家的、安心的味道。
“你想得对,军儿。”姥姥的声音压低了,像是要开始一场重要的谋划,“咱们街坊四邻的,过日子的都是实在人,谁家箱底没有几件料子好、穿着舒服,就是破了点、开了线,舍不得扔又不好再穿出去的衣裳?”她开始如数家珍,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上轻轻点着,仿佛那里摊开着一副熟悉的邻里地图。
“你王奶奶,快八十了,眼神一年不如一年,老花镜戴上穿针都哆嗦,上次还念叨她那条压箱底的藏青色涤纶裤子,就是裤脚磨毛了,想找个细致人给镶个边。”
“西头李婶,在纺织厂看机器,三班倒,忙得脚打后脑勺。她家小子皮得像猴,膝盖没个好时候,新裤子没穿俩月准破洞。李婶没工夫细补,都是粗针大线对付一下,孩子穿着也不舒服。你要是接过来,给她补得妥妥帖帖,她不知道得多感激,工钱肯定也给得爽快。”
“还有对门陈老师,知识分子,爱惜衣裳。他那件呢子大衣,胳膊肘不小心在讲台上蹭了个小口子,不大,可穿着去学校总觉得不庄重,收在衣柜里小半年了……”
姥姥的声音渐渐轻快起来,那点初始的酸涩被一种实实在在的、帮孩子张罗事情的热情取代了,眼里也重新有了光。“这么着,明儿一早,我买完菜,就顺路去给你说道说道。先从东头张大爷那件深灰色的中山装补起。那可是他老伴在的时候给他做的,料子好,做工也细。自打他老伴前年走了,衣服左边胸口口袋那儿不知怎么刮了个小三角口子,他就一直收着,碰都不让别人碰,说看见口子就心里难受。你要是能给他修补得看不出来,老爷子心里那点疙瘩,说不定也能平一平。”
她说着,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小军脸上,月光照得他的侧脸线条清晰而柔和。“孩子,补衣服不丢人,靠自个儿的手艺、靠细心和耐心吃饭,最实在,最心安。你爸要是知道了,心里头肯定……熨帖。” 姥姥用了“熨帖”这个词,仿佛已经看到了栓子知道后,那被生活压得有些佝偻的脊背,能稍稍挺直一些的模样。
月光静静流淌,姥姥的眼角闪烁着细碎的、晶莹的光。她没有再说那些“你只管一心念书,别的不用操心”之类的话。这一次,她把小军完全当成了一个可以商量、可以并肩分担的大人。她开始掰着手指,认真地、一项项地帮小军盘算起来,那唠叨里,满是老一辈人积攒的生活智慧和殷切的希望。
“咱家五斗橱最底下那个抽屉,还有好些零散布头,都是这些年做衣服、改衣服剩下的,有的巴掌大,有的尺把长,棉的、涤纶的、的确良的都有,颜色也杂。我明儿都给你翻出来,分门别类归置好。补深色衣裳就用深色布,浅色就用浅色布,对上纹路那是最好的,实在对不上,颜色接近也行,就是要协调。”
“针脚最要紧,一定要密,要匀。不能这边紧那边松,也不能一针长一针短。线头要藏好,藏在衣服反面或者贴边里头,不能露在外面喇喇乎乎的。特别是贴布补洞,布片的边缘要折进去一小道再缝,这样才耐磨,洗多了也不会毛边。”
“还有这收费,”姥姥顿了顿,“五毛八毛的是个大概,具体也得看活儿。小口子、换个拉锁头,便宜点;大破洞、要配色配纹、费工夫的,适当多收点,大家也能理解。关键是活儿要漂亮,让人家觉得这钱花得值。咱们不坑人,但也得让自个儿的工夫值当。”
她越说越细致,仿佛已经看到了小军飞针走线的样子。“工具也得齐全。你那套针线家伙事倒是齐整,顶针别忘了戴,别扎着手。我再给你找块磁石,万一针掉了好找。熨斗咱家也有,有些补好的地方,用熨斗隔着湿布轻轻一烫,平整,效果更好。”
“开头可能活儿不多,别急。但只要有一家补好了,穿出去,别人看见了问起来,这就是活招牌。一传十,十传百,口碑立住了,活儿自然就找上门了。” 姥姥说着,脸上露出笃定的笑容,“咱小军的手艺,姑姥姥信得过。你补的东西,比好些裁缝铺子还细致耐穿。”
这时,一直静静坐在旁边、听得入神的我们几个,也忍不住插话了。
王磊哥哥把手里一直摩挲着的木头小卡车往石桌上一放,眼睛亮晶晶的:“小军哥,我帮你揽活儿!我认识的人多,明天我就去跟篮球场那帮小子说,让他们回家问问有没有要补的运动服、篮球鞋!鞋我补不了,运动服开线你肯定行!”
李柏川哥哥也往前凑了凑,他心思细,想得更多:“小军哥,你可以弄个小本子,记下谁家拿了什么衣服来,什么时候取的,收了多少钱,清清楚楚。这样不会乱。还可以……嗯,问问他们喜欢什么样的补丁,有的人说不定喜欢特别点的呢?” 他虽然说得不太确定,但这个主意让大家都觉得新鲜。
我也连忙举手:“我我我!小军哥哥,我可以帮你分线!我眼神好,还能帮你把布头按颜色整理好!我……我还可以给你打扇子,你缝衣服热了我就给你扇风!”
小军哥哥看着我们你一言我一语,脸上那层因为思虑和责任而笼罩的淡淡凝重,终于被温暖的感动化开了。他眼里有微微的水光,在月光下显得特别亮。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又对王磊和李柏川点了点头。
“好,”他说,声音比刚才更稳了些,带着一种被支持和理解后的力量,“那咱们……就试试。”
姥姥看着我们这群围在她身边、眼睛亮晶晶的孩子,脸上的皱纹就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一圈圈地、缓缓地舒展开来。那笑容从嘴角漾开,漫过眼角细密的纹路,一直漫进那双阅尽沧桑却依旧温暖的眼睛里,柔和得如同天上那轮被薄云轻拥的满月,圆满得没有一丝缺憾。
“看看,”她伸出手,粗糙却温暖的掌心依次抚过我们的头顶,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最娇嫩的花瓣,“这不是都有主意了?一个比一个机灵。”她的声音里含着满满的欣慰,像熬煮了整日的浓汤,醇厚而滋养,“老话说得好啊,众人拾柴火焰高。军儿,”她转向小军哥哥,目光里满是信赖与托付,“你就安安心心做你的精细活儿,这些跑腿传话、张罗记事的杂事,还有递个剪刀、分个线头的零碎,都让你这些弟弟妹妹们去。他们年纪也不小了,该学着担点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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