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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枝
乞巧将近,江宁各处的酒楼客满为患。也仅有圣上这般才能在今日包下天香楼这一能纵览江宁夜景的酒楼。
夜色悦人,清冷月辉恍若一匹绢纱披在文鹜肩头,为那抹孤寂填了抹不属于凡尘世间的冷。庞锦君观之,心口无端升起一股慌乱,下意识朝他走去。
临窗独酌,文鹜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清隽的沉香卷着一抹辛辣混作一道沉冽的酒香,莫名就让人心醉。
“在看什么?”庞锦君捏了捏桌旁的酒盏,视线顺势向下望去。硕大精致的琼枝玉树仿若落入凡间的月轮,三五孩童追逐着昼白的光影,成双成对的人群赞叹于琼树之华美。迷离晕色中,她在那片人声鼎沸里望见了一人——
孟珏。
她似在发呆,明艳的凤眸在那过于清冽的灯色中也显出一抹清浅的柔美。夏风调皮地牵起她的发,一缕黏在殷红的双唇,带着勾人心魄的媚态。
庞锦君紧了紧拳,只身坐在文鹜面前。
“看样子,陛下欲重起江南官场。”今日宴会,江南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一一到场。官家状作无意提及的户部尚书之职,无疑是在为江南这片“静潭”投下一颗波云诡谲的石子。乾坤未定,谁都不知这枚石子最终会搅动出怎样惊天动地的风暴。
庞锦君提及朝政,意欲拉回他的注意。可文鹜却状若未闻,只是手中的杯盏莫名收紧。庞锦君心有意动,目光再次看下。只见方才还神游天外的人红唇轻启,眼神晶亮地看向对面。她挥手,柔顺的缎子落下,露出一双欺雪赛霜的腕。
若说感情总带着几分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茫然。林扶风心性硬冷,只有同胞妹妹尚能叫其分上二心,又何尝见过他对旁人留神照顾?庞锦君看在眼里,心中凄苦:“你就这么在意?哪怕她一丝一毫都不曾惦念着你?!”
当日,她听闻林中惊变,亲眼目睹文鹜背上深可见骨的伤痕,生平第一次,对另一个女子产生了切齿的恨。她第一时间驱车前往虞山,可心细如文鹜,竟叫齐云守在山口,生怕惊扰了那人分毫。养伤的一年里,她几度上门,甚至不惜与生父闹翻同庞家反目。可文鹜却只是淡漠的将她送去驿站,任由她在驿馆渡过漫漫岁旦。
得知文鹜南下,她又进宫求得一道随驾的懿旨,不顾众人目光地自贱身份服侍在他身侧。她以为那不过是一时兴起,经年累月,自己这般的痴痴守候总有一天能打动他。可今日她才发现,文鹜只是将它收起来,压下去,藏在了心底。
“为什么?”一滴温热砸在桌上,庞锦君扬起头。直至此时,往昔那些她看不清的东西才逐渐明辨起来。“你之所以在驿站布下人手,为了不是护我周全,而是为了那些从京城传来的信笺……出发那日,你不顾身体,执意候在鹿台,也是为了能看那人一眼是不是?你从来就没有在意过我,哪怕她自始至终都不曾看向你!”
冰冷的酒液穿肠而过,文鹜只觉手似生霜,却盏不能停。
为什么?
灯火的辉晕自文骛眼中一阵恍惚,他也想问自己为什么。
明明她与那个令他极其厌恶的姓氏有着血姻关系,甚至她的太婆还曾为他的杀母仇人求过情。两年前他尚且能铁石心肠的将她列为和亲的最好人选,这份心情究竟是什么时候改变的?
是武威城下她以自戕逼他退兵时的惊诧,还是牡丹宴上掠阵临风、挥毫吐墨的赞赏?
曦光下,马背上欢盈轻快的身影,是那么耀眼夺目。迎风追逐的刹那,他甚至能听到为之喷薄涌动的脉搏!
他霍然起身,砰地阖上了窗。不料庞锦君却好似入魔般攀扯着文鹜的衣袖。杯盏碎裂一地,动静当即引得众人注意。庞七娘抿起唇,瞧了眼紧闭的窗棂,放下手中的花牌子对着皇后柔声道:“瞅瞅时辰也不早了,听说今日有花灯游街,若是姐妹们花牌打倦了,不如一同出去吹吹风?”
朝堂上的男人尚在对弈觥筹,深宫后院的女子自然又有一番心计较量。皇后眼风瞟了眼恬静娴淑、螓首蛾眉的杨月,颔首微笑:“便叫魏国公陪同着。”
诸贵女应声退下,文鹜步履蹒跚,身形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火龙的方向。忽然,一道清越的嗓音乘着风荡进他的耳中。他猛然抬头,看见面上带着淡淡笑意的她——
温热的灯火映在二人的脸,隔着花灯凝望的二人,如此相得益彰的画面,却叫他如鲠在喉。
他看见一如初见般灼灼燃烧的凤眸划破灯火,静静点亮长夜。她淡然一笑,面上带着他熟悉不过的冷静从容。
“潜龙勿用?”
恬淡的嗓音如铃音清脆,却掷地有声。众人惊诧于孟珏的干净利落,庞湘君却嗤笑一声:“什么无用,这明明只有三幅图,怎么会有四个字?你别是答不上来在这儿硬犟。”
此话一出,围观贵女们神情不由一变。方才要说答不上来硬犟还得是这位庞家六娘吧。庞七娘唇角微动,她面上不显,脚下却是不露痕迹地从旁站了站。
林扶风眸光稍敛,再次看向刻着三面图画的花灯:“日下水边二人行……这倒确是个‘潜’字,只是……你为何如此笃定这幅灯谜的答案应是个四字成语?”
孟珏笑笑:“这道灯谜的题谜不难,难是难在其迷惑人心的谜面。”
她上前,自刘罗锅手中接过花灯。
“自刘大家展出这盏灯,我心头便一直留有疑惑。”
“依这位老者所言,这盏灯乃七年前所制。按理说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灯身怎么也该留下些磕碰损伤,可这盏灯却崭新如故,这足见刘大家平日对这盏灯应当是十分爱惜保护的。那这就有所悖论了……”
孟珏扭动旋钮,豆丁一般的火苗自纸幔缓缓展出。
“为什么刘大家每每展示灯谜,最后都要将其熄灭?既然如此珍视保护的灯盏,为何又要做这种无谓之举?”
“如果不是有意磨损灯具,那唯一的理由便只能是——”
“熄灭灯火的这一动作本身就是灯谜的一部分。”
“在察觉这一情况的前提下,我才重新思考谜面。”
“灯除了制成花灯游戏百姓,本就是生活常用之物。那么,会不会这最后一幅的谜底,本身就是一个用字?”
“而这第二幅图谜底也不难。我察觉在图景变换的瞬间,一道黑影曾短暂划过灯面,方位为辰,其烛火映在纸幔上的灯影也似游龙入云,反恰其谜面的一个龙字。”
“新月残云伴三星,加上一个用,唯一能对应上的便是……”
“潜龙勿用。”
林扶风转动画面,心念随孟珏转动。当最后一缕火苗熄灭,他心中的激浪才将将偃息。
灼热的灯火,映衬着孟珏的凤眸灼灼耀眼。一缕似有若无的微笑浮上她的唇角。孟珏拨弄着灯上的玉坠,旋即将其举到林扶风面前。
一如既往的风华绝代。众人起哄叫好的瞬间,隐于人群之中的文鹜蓦然转过身。
“你这又是何苦……”
一双柔荑怜惜地抚上他的肩,文鹜回首,僵冷的身子陡然一松。
“娘娘!”
芙蕖扶着独孤清华从阴影里走出。她越过文鹜望向孟珏,良久才叹了口气。
“当年永济县主上书求情,为的是骨子里的血脉因缘。纵然她与阮大娘义结金兰,其做法也无可厚非。若你当真是为了一句承诺,那又为何,你如此见不得她与林扶风接触?比起心思诡谲的李郦,你应当……”
“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她与林家结姻吧?!”
文鹜如有雷击:“我……”
清华摇摇头:“你既已浪费一年时间让自己遗忘,若是忘不了、舍不下,又何必为难自己?”
她抬起头,残星挂在夜空,无力地与火龙争抢着余辉。
“在京时,林家娘子便有意撮合二人。明日的庙会,她当不会错过。”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剑川,在你能做出选择的时候,千万……别让自己后悔。”
文鹜拧眉,待回过神,身后只余下一缕残香。
与此同时,身处另隅的杨家母子则另有一番评说。
杨月刚卸下头面,黄娘子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今日宴请,皇后只下帖于江南各家的贵女。不过仅从官家那边的态度,黄娘子对这场“鸿门宴”,心中多少也有些底。
“今儿个与圣人相见,你可探出些头绪?!”见杨月迟迟不语,黄娘子忍不住开口说道。她抚了抚杨月簪束精致的发髻,不免苦口婆心:
“月儿,娘知道你放心不下兰儿。可兰儿的秉性,着实上不得台面。眼下庞家那个是不中用了。你若能顺娘娘心意,还愁日后中宫之位?”
黄娘子顿了顿,想起来时郎君的耳提面命,又软下声安抚道:“官家如今欲以一个户部尚书的位子搅乱整个江南官场。薛家、叶家不过是两条喂不熟的狗,倘若有朝一日得道,安能知会不会反咬我们一口?”
杨月依在黄娘子怀中。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垂首噙泪低声呢喃:“可我不想入宫……若是月儿能赢下那十枚玄机令,爹爹会不会……圣人娘娘待月儿极好,月儿怎能……还有兰娘……我怎能弃兰娘不顾?放兰娘一人在外我不放心!”
“月儿!”直至此时,黄娘子才收起慈母的怜爱,露出老谋深算的狠辣。铁掌携着风,重重掴在杨月的脸,一道青紫伤痕迅速在其脸上浮现。“三朝元老,如今的独孤家不过是一具老叟勉力支撑起的破船。你若当真诞下孩儿,只怕这江山,还指不定姓谁!”
“那十枚令牌不足为惧!只要杜晓云在,就不怕杜万财跳出杨家设下的圈儿!”
黄娘子站起身,面上已再无来时怜容。
“杨家养你十六载,你若真敬重长兄、怜惜兰儿,就只能进宫来回报杨家的养育之恩!”
待云销雨霁,杨月的婢子才踱步而入。杨月对月揽镜,惨白的月色下,她反复摩擦面上的青紫,直至破皮才肯收手。
“去,把兰儿给我叫来。”
杨月放下铜镜,唇角的弧度愈发诡异。
“她柔弱善良的姐姐又要为她牺牲了,身为妹妹……”
“怎能不记姐姐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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