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澹澹

　　翌日上午祝陌归回了一趟旭炎窟，回来便通知海妖王交接犯人了。

　　犯人由开岚亲自押解，从巨刃山地牢提至朱明洲海域上方，海妖王和山妖王共同派人来接，三方见证下犯人完成交接，休战的最后一个条件达成。

　　这场妖族大战终于告一段落。

　　祝陌归于海域上空俯瞰，山妖的船队终于排列成队逐渐向远方返航，海妖族在他们撤走后也列队返回深海。

　　但在那之前，姜浪带着族中战士对祝陌归行了海妖族的最高拜礼，并宣布海妖族与祖龙族永以为好、绝不背弃。

　　祝陌归长出一口气，在海妖的注目礼下收兵回了朱明洲。

　　之后便是稍作休整，嘉奖将士，整顿内务，他按部就班、但每一项都进行得非常迅速，赶时间般将原本需要两三天才能完成的后续事宜集中在了一下午解决。

　　傍晚时分，在终于将该安排的事都部署完毕后，祝陌归正要动身去旭炎窟告辞，突然感觉到心口一阵紧绞似的异样。

　　这份异样来自对护心鳞的感应，并不会真的影响他的行动，但会将花漫野的状态以类似“转述”的方式呈现给祝陌归。

　　异样感越来越强烈、没有任何被控制的迹象，他迅速调转方向奔赴泗原。

　　慌乱中，祝陌归不断通过心焰试图联系花漫野，但心焰只是急促地闪着光宣告着对方此刻状态危急，却没有一次接通。

　　他方寸大乱，顾不上掩藏实力、开了缩地阵传送到花漫野所在的位置，却见到一片浓得不见人的黑雾笼罩在周围。

　　他仔细辨认，终于在黑雾中感应到她的气息，但那气息好似被隔绝般、十分微弱。

　　祝陌归走近，见黑雾中有蓝光明灭，像再往前便被无形的结界隔绝在外，无法穿破。

　　他心口仍难受得厉害，连他都感受到了疼，这代表着花漫野的状态比这还要严重几倍。

　　他想叫她的名字，但面前一切未知，冒然行事只怕会徒增麻烦。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里面的阵法还在继续着，说明起码现在人还是有意识的。

　　他可以连接到花漫野的就只有手上的心焰，只能就地将灵力注入心焰、再通过另一枚指环传递到花漫野身上。

　　随着灵流注入，净灵阵蓝光渐强，雾气渐淡，可以看到蓝光周围有两簇红色的火焰正越来越盛，又过了须臾，火焰合二为一变成一团火球升至空中、随即爆开，炸碎了雾气和结界。

　　黑雾散尽，祝陌归看到扈星帆嘴角带血、歪坐在地上无力起身、花漫野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摇摇欲坠。

　　“花璨！”他迈开箭步飞奔过去扶住她，急的声音都变了调。

　　花漫野原本一口浓血涌上来，却在将要喷出时听到祝陌归的声音，转脸看到熟悉的人影飞过来，一口血愣生生咽了回去，她要问他怎么赶得过来的，但血涌得太急，她根本张不开嘴问。

　　祝陌归正低头观察着她的脸色，发现这个胡来的居然正在一口一口把淤血往肚子里吞，又气又急之下两掌拍在她后背的两处大穴上，斥道：“想死吗？吐！”

　　可她偏偏是个吓不得的。

　　花漫野冷不防被重重拍了两下、又被这一嗓子吓了一大跳，好不容易咽下去的血虽然喷了出来，但却是一口气没接上、憋得面如金纸。

　　祝陌归见状恨不得再给自己两掌。

　　他赶忙将手掌贴上她的背心处，先输进灵流帮她将气息捋顺，与终于赶上来的开岚一起慢慢把人放倒、靠在自己怀里。

　　花漫野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嗡嗡作响、胸口堵着一团不知是什么，整个脸都是麻的，眼睛睁不开、也说不出话，只能听到祝陌归焦急的声音。

　　直到灵流从身后传进神腑，她配合着稍微梳理了一下，灵力流转中胸口的滞涩感更加明显。

　　祝陌归见她眉头紧皱，依然气息不畅，便知是还有瘀血没吐出来。

　　他急得一直催，但越催她的嘴却越抿得更紧了。

　　祝陌归简直要疯了，只得改成哄着，终于她算是听进去了，又是一大口血涌出来。

　　这口血吐出去之后，花漫野觉得胸口畅快多了，她大口喘着气，仿佛终于接回了自己身体的掌控权般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祝陌归的脸。

　　他的脸色从没这么难看过。

　　花漫野想哄哄他，自以为扯出来一个笑。

　　但在旁人看来，这是疼得直咧嘴。

　　“哪里疼？你先别说话，我自己探。”

　　花漫野其实说不出话，于是一直摇头，示意他自己死不了、不要太紧张。

　　不远处瘫着的扈星帆终于能站起来了，他摇摇晃晃来到这边，关切地看着花漫野的脸，花漫野于是对他也摇了摇头。

　　祝陌归此刻顾不上跟他讲什么外交礼仪，把人拽过跟前来也拍上一掌、催出一口黑血。

　　但神族的灵力对魔族没用，所以剩下的就只能靠他自己了。

　　好在他在外围，伤得没那么重，不至于有什么生命危险。

　　花漫野的记忆只停留在这个画面，然后就是一片空白，再醒过来时只觉得胸口的绞痛已经全然消失，暖融融的感觉流遍全身，很踏实的感觉。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行宫的榻上。祝陌归两个黑眼圈下铁青着一张脸，正在为自己擦手，见自己醒了转身去倒水。

　　“寒烟，现在……是什么时辰？”

　　“卯时。”

　　“我睡了整整一夜？”

　　“睡？若你说的是两天前的那件事，那这应该称作昏迷。”

　　花漫野想坐起身子，祝陌归耷拉着脸扶她，问：“现在感觉如何？”

　　那脸色，写明了：碍于你身体有恙、我暂且不骂你，但是这次你死定了。

　　她摇头示意并无大碍，任他给自己背后塞了好几个软枕、堆得舒舒服服的，又将温度刚好的水递到自己嘴边。

　　花漫野喝了点水，满心抱歉道：“那个……让你担心了，对不住。你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托你的福，已经办完了。”

　　“这么快？！哇，厉害啊…不管多棘手的事都能被你轻松解决，真不愧是我的方朔君。”

　　她的声音微哑，脸上已经挂上了笑，刚醒的虚弱还没藏好、就惦记着要先哄哄他。

　　果然，“她的方朔君”脸色好了一点，不再专注于对她夹枪带棒的说话。

　　他暂时放过她，对外面轻唤：拿进来吧。

　　门被稳稳推开，苍葭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

　　“主子，请喝汤。您可醒了。”

　　苍葭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多半句寒暄都没有，汤碗搁下就退出去了。

　　花漫野对此好像十分习惯，祝陌归却是没怎么和这暗卫打过交道的，他疑惑道：“你这暗卫，这是在和你闹脾气？”

　　花漫野忙解释：“不是，不是不是。苍葭话少，也就霁明在的时候她才话多些，这已经是很担心才会多说那么一句。人家是暗卫嘛，打架比较厉害就行了。”

　　祝陌归点头表示理解，伸手将汤碗端过来，细细吹到不烫了，才喂到花漫野嘴边。

　　花漫野不习惯这样，正打算伸手去接，却被不动声色地避开。

　　面前这人表情严肃，一对桃花眼沉如深潭、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

　　心虚地挪开眼神，花漫野就着送到嘴边的汤匙小口小口喝完了大半碗汤，终于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寒烟，辛苦你了，刚回来就担惊受怕的，肯定也没休息好。要不你去睡会儿吧？”

　　“…………”

　　“？”

　　“…………”

　　“我能解释吗……
　　“我这次真的是意外，最后两片魔丹在相近处放着，不知何时被谁动了手脚、一片在即将消散时炸了，所以才有了你看到的情况。”

　　她这次倒是没撒谎，说出来的话和他在扈星帆那听得的一致。

　　泗原的最后两片魔丹碎片在被发现时就不太寻常，无论是安放方式还是上面凝聚的黑气浓度，都和之前的大不一样。

　　花漫野本想一片一片逐个净化，但这两枚碎片仿佛双生般、共享魔气，如果单独净化一枚、另一枚会源源不断地将魔气反向输送给它，导致净化陷入死循环里。经过多方试验，只能冒险将两枚一起净化。

　　虽然想过其中也许有诈、已经提前有所防备，但她近些天终究都是在连续高强度调动灵力，加上识海受到冲击，体力也还未完全恢复。

　　能在这样强度的冲击中仅仅是神腑受损，已经是十分庆幸的结果了。

　　祝陌归心知此事并不怪她，也知道作为魔族扈星帆确实已经尽力在护法，但心里的难过不会因为足够理智就减轻一星半点儿、反而因为各自重任在肩、无法及时赶来支援而更加愧疚和愤懑。

　　他伸出手，搭向她这两天间早已被自己探了无数次的脉，脉象已经趋于平稳。

　　那手却没有离开，手指顺着手腕交叉在她指间，以包裹的姿态轻轻拢着，眼睛看着交握的手，眼里写满了落寞。

　　花漫野见他这幅样子，心里比被他痛批五大顿还不好受。

　　她隐约明白祝陌归为何而难过，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受伤的是自己，面对这人时却有一种有点对不起他的亏欠感。

　　本能地，她收紧手指回握，好像这样就能给对方一点安慰似的。

　　祝陌归终于不再沉默，他的另一只手也包过来，抬眼看她，柔着声用商量的语气问她：
　　“以后，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可不可以当时就告诉我？我不想总是被动知晓你的状况，更不想再经历一次你五感全失、身体冰冷、一动不动躺在我怀里的噩梦。”

　　说完这句，他伸出手指，点触在她的指环上。

　　心焰亮起，随着呼吸频率一闪一闪。

　　“如果它这样亮起，说明我在想你、或者你在想我。
　　那夜它就是这样亮着，我收兵回家、闪烁传来时你已经睡了。
　　那时我看着心焰忽明忽暗、知道千里之外有个人直到睡着了都还在惦记着自己，觉得很幸福。但隔天，当我赶到泗原，见到的却是你重伤的场面。
　　明明那天我们有过交流，但对于接下来面对的危险，你只字未提。”

　　他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垂着眼帘、委屈地用手指来回摩娑着指环。

　　花漫野只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明明答应了和人家在一起，却又没有做到坦诚、没有给够人家安全感。

　　弄得好好的一个战神，在自己面前委委屈屈像个受气包似的、连不满都表达得这样隐晦、婉转。

　　花璨啊花璨，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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