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为萤

　　奏乐声渐渐平缓，席上的人三三两两也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不知谁说了一句“下雪了”，纷纷寻着向殿外看去，果然有细雪簌簌落下。

　　这雪下得极轻、极静，像是偷偷来扒门看大人聚会的孩童。眼睛亮晶晶的，却使劲儿捂着嘴，害怕太过惊喜而出声被发现，就要撵他们回房睡觉去。

　　叫人看着，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放松。

　　尤其是在过年这样喜庆热闹的时候，身后紫铜炉里还燃着上好的银骨炭，弥漫出暖气驱散寒意。

　　数十盏宫灯悬于梁上，鹅黄的灯纱包裹褚红的烛芯，将整个大殿都笼罩上一层柔和的光圈，朦胧而温馨。短暂地遮住乾元殿原本的辉煌夺目，却更添了几分家的暖意。

　　届时再看那无数细小的冰晶，从墨染夜幕中伴着暖黄光晕悠然飘落，便好似万千飞舞的萤火，又似天宫散落的碎玉，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纯净。

　　众人刚要沉浸在这来之不易的片刻温馨里，忽而被一个尖利女声打断，免不得都蹙了眉斜看过去。

　　竟又是她。

　　才出来两天就不消停。

　　“皇……皇上……，嫔妾突然觉得腹痛，莫不是这菜……这菜有问题。”江绮玉捂着肚子戚戚唉唉说道。

　　可她精心涂好胭脂的面颊上却透着绯红，一点不像难受的样子，反倒有几分今晚还想邀皇帝同回她绮丽阁的意思。

　　若是向若蝶也来赴宴了，必定有冷哼说其矫情的声音从席间传出。可惜没了她，再看不过去的人也只能偷偷翻着白眼，不敢言语。

　　流萤也下意识扫了扫自己左侧，那是宋灵书给向若蝶留的座位，此刻空空如也。若直至宴席结束，闻寻都没发问，那么等大年三十正日子的时候，就不必摆她的位置了。

　　嫔妃禁足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皇帝一句话便能解开得了。宋灵书不好直接问，便用此办法试探闻寻的意思。

　　安排座次还真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儿。除夕宴席还得加上那些皇室宗亲，即便只在内廷的，也得顾忌着谁能瞧上谁家亲人一眼。

　　流萤暗暗想着，目光也不由得往再前一个位置的宋灵书那边望去。

　　看她端重得体，看她气定神闲。

　　好奇这位贵妃究竟为了什么在忍、又要忍到什么时候？明明不甘心被阮清澜压着，明明也向她透漏过一二……难道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么？

　　“那你回去躺着吧。”闻寻漠然说着，举杯饮酒的动作都未曾停顿一下。

　　江绮玉一瞬间错愕。

　　这不对吧，至少也得问问她怎么了吧，她怀的可是他的孩子呢。

　　又不死心问道，“小年夜呢，皇上怎忍心让嫔妾自己回宫过去呢？但嫔妾确实是吃了这几碟小菜肚子突然发疼、发胀，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皇上请个御医来给嫔妾看看可好？”

　　江绮玉眼巴巴望着闻寻，期待关怀。可回应她的，却是皇后阮箫筠稚嫩中强带威仪的拒绝。

　　“大家吃了都没事，怎就你肚子疼？”

　　阮箫筠的语气满是不屑一顾，黑糖球样的瞳孔里也渐渐燃起怒意火光。

　　木头人似的坐了这么久，本就一肚子火气，现在又要来说她掌管的东西有问题，不是纯纯触她逆鳞吗？

　　阮箫筠粉嫩小手一拍案几，直接就炸了。

　　“是觉得本宫连这几个菜都盯不住吗？！”

　　自打正式接手六宫之事起，阮箫筠每日要学的东西，便如泡了水的豆子，成了倍的增长。

　　天未破晓，她便要起身。

　　从前坐在铜镜前，阮箫筠只需选一支喜爱的簪子、一件合心的罗裙，便可以开启无忧无虑的一天。

　　可如今她要学的，是不同品级妃嫔的衣冠规制，是四季祭祀该用的何种礼器，是朝会宴饮时，自己作为中宫该坐何处、行何礼、言何语。

　　那些曾经最华美繁复的宫装，此刻都成了沉甸甸的枷锁，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而最让她心头一紧的，还得是每日一用过早膳就要前往慈安宫，听太后训。

　　以往的慈安宫是阮箫筠最爱待的地方，有最疼爱她的姑母在，直比她自己的寝宫还惬意。

　　现在却翻天覆地。

　　慈安宫里终日燃着檀香，气味厚重而凝滞，一如姑母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姑母不再唤她“箫筠”，而是直呼“皇后”。

　　那声音平稳冷淡，充满不容置喙的威严，阮箫筠也不敢再有亲昵，恭恭敬敬亦如其他嫔妃那样，尊称她为太后。

　　“昨日内侍监呈上来宫里上个月的用度明细，你瞧了？”

　　“回母后，瞧过了。”

　　“哦？”太后挑了挑眉，“那你说说，为何三品以上妃嫔的月例用银，比去年多了一成？”

　　阮箫筠心头一紧。

　　那账册她翻过不假，但觉数字繁杂似蚁爬，便草草拟了批复，哪儿还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额上已渗出细密汗珠，她嗫嚅道：“许……许是内侍监核算有误，儿臣回去就查。”

　　“查？”太后冷笑一声，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放在案几上，震得阮箫筠肩头一颤。

　　“皇后，你坐的是中宫之位，掌的是六宫之权。这权力，不是让你用来做甩手掌柜，出了事才去‘查’的！”

　　“不仅各处的开销赏赐要时刻了然于胸，这后宫里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该最先吹到你的跟前。”

　　“内侍监那么多人精，你以为不使手段、不震慑，光靠皇后这个身份就能拿捏住他们吗？还是说你仍指望清澜能替你与那些小鬼全都打上交道？如是那样，那还要你这个傀儡皇后有何用！”

　　“你要记着，日后能接替哀家掌权阮氏一族的，只有你。你才是阮家最最正统的嫡出皇后！”

　　一席话，暴雨梨花般砸在阮箫筠心头，她垂头咬唇听着，不敢辩驳一句。

　　她知道太后说的在理，可那些枯燥的数字、繁琐的规矩，统统像无边无际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阮箫筠怀念从前可以自由地读她心心念念的书、作她天马行空的画，可以因为殿前芙蓉花开而欣喜雀跃，也可以因为秋雨打坏一池新荷而伤怀落泪。

　　可现在，她竟连发呆的闲暇都没有。

　　还不如趁她背书时小心翼翼偷懒的宫女，没个盼头。

　　太后见阮箫筠低头不语，以为她已受教，语气稍缓，却又拿出另一卷帛书，念经一般道。

　　“这是前朝贤德皇后写的《内训》，你每日抄录一遍。不仅要抄，还要懂、要行。言行举止要合乎中宫的威仪，不可再像个小女孩般由着性子来。时刻记着，你顶的是阮家颜面。”

　　阮箫筠接过那冰凉的帛书，只觉得重逾千斤，强忍住内心不耐与委屈，才屈膝福礼道一句“儿臣谨记。”

　　退出慈安宫时，火焰夕阳正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门槛下还有碎雪未化尽，踩上去咯吱作响，她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却依旧觉得寒气侵骨。

　　好不容易顶风回到自己宫中，才卸下一身华服，女官们又捧着各宫的请安帖、各处的行程单等候她批阅。

　　看着那些堆积如山、今日了了还有明日的册子，阮箫筠忽然觉得烦躁到了顶点。

　　狠狠一摔手中毛笔，墨汁霎时溅开，污出洁白宣纸上一朵绝望的花。

　　“够了！”

　　她怒声喊着，声音却带了颤抖的哭腔。

　　“我到底要学多少东西，才能让母后满意？我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合格的皇后？！”

　　殿内宫人被她突如其来的暴躁吓得跪了一地，皆高呼着娘娘息怒，其余的大气再不敢出。

　　阮箫筠看他们诚惶诚恐的样子，起伏胸脯里又涌起一阵无力感。

　　她知道，她不能发脾气，她是皇后。

　　她必须端庄，必须沉稳，必须完美。

　　也不知做了多久心理建设，天色都已黯淡了下去，阮箫筠才重新拾起笔，仔细用帕子擦干净笔杆，然后再次蘸了墨。

　　阮箫筠的手依旧在微微发抖，但落笔时，一撇一奈却又极力写得工整、端正。

　　她听着窗外的雪，似乎又大了一些。有沉沉的声音落下，好似就快能覆盖住整座皇宫、整个她……这就是所谓的长大么？

　　“去把沈承明给本宫叫来。”阮箫筠越看底下惺惺作态的江绮玉越觉不耐烦。

　　“你若敢装病妄为、搅扰小年夜宴，本宫必叫你尝遍‘欺君罔上、扰乱宫闱’之罪所有刑罚！”

　　皇后这是怎么了？

　　在场人面面相觑，无不被气势汹汹的阮箫筠所震撼。

　　半个多月前还是位高却不刻薄、张扬却不悍戾的小女孩。怎么今日再见，眼神就如此冷冰，言语也尽是威压。倒成了乖戾暴躁的闻寻的翻版了？

　　奏乐早早停下，大殿静得就快能听见邻座人的呼吸声。

　　阮箫筠其实也知道自己此举是小题大做了，但她身后提着的这根弦实在绷得太久，每一日都处在崩坏边缘，今晚终于断了。

　　她终于将少女最天真的自我埋葬在层层宫墙之内，也终于将最柔软的心事锁进深不见底的牢笼。

　　下首的阮清澜，一瞬不瞬凝视着她。心中某种异样翻腾而生，虽算不上很沉重的危机感，但也有隐隐作祟的不安，如细针般刺入心底。

　　今晚的宴席，从人到物，哪一样不是她事事亲为？阮箫筠只是在最后听她汇报了一番而已。

　　明明安排一切的人是她。若真出问题，要追责的也该是她。

　　阮箫筠何故发火、揽下一切？

　　难道不止要彰显皇后之威，还想……敲打她莫要居功自傲？

　　阮清澜心里嘀咕更深，连看眼前人的侧脸，都在昏黄光影里重合了一遍不止。

　　这是太后的意思？

　　难道……太后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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