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地

作者:言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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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言


      涂曦赶在阴雨连绵的初秋将布送到了宅子。小仆领着她往里走,跟在后面的伙计披着蓑衣头戴斗笠,鞋子里兜的都是雨水,手中的布匹却被包得滴水不漏。

      小仆让人将东西先放在前厅,又引着涂曦沿着回廊继续往后院走。两侧的竹帘哗啦地淌着雨水,将两面罩成了雨幕。

      涂曦打伞而来,身上比披挂蓑衣的伙计淋得更湿,这会儿收了伞拿在手上,行走时直往下滴水,风一吹,珠帘晃动,湿哒哒的裙衫连带着雨沫,凉得人哆嗦。

      涂曦带着满身的雨气,走到凉亭近处时看见长兮似乎睡着了。他躺在摇椅里,长发如瀑般泻了一地,怀中搁着盛放鱼食的钵碗,却不见他抬手喂食。

      “公子。”小仆站在亭外轻唤了一声。

      长兮手指微动,睁开眼时竟有些迟钝。涂曦有一刹那觉得他好似久疴难愈,不需碰,躺在那儿便要化掉了。

      “涂掌柜来了?”

      涂曦痴想的空隙里长兮已经起身。他今日未束发,长发散乱地披挂身后,肩头罩着件宽大的氅衣,竟显得他有些弱不胜衣。

      “近日多雨,”长兮放下钵碗,说:“晚个几日也无妨,涂掌柜不必冒雨前来的。”

      “有言在先,岂敢耽搁。”涂曦没进亭子,她与小仆一道站在廊里。

      说着她退开一步,又说:“布匹在前厅,二公子要先过去看看吗?”

      长兮指搭衣襟,直身时看见涂曦方才站的地儿全是雨水。涂曦今日着淡色,裙衫淋了雨也不见显明,她上半身有伞遮蔽,下半身已经湿透。

      “秋雨寒凉,”长兮转对小仆说:“先去拿身新的氅衣来。”

      涂曦想拒绝,却听得长兮叫住小仆,又说:“拿我从未穿过的。”

      长兮和涂曦一道去了前厅,他挑了一些,剩下的便由着涂曦带了回去。

      长兮又回了凉亭,他时常在那儿待着,有时搬个摇椅,有时倚着木栏。

      待在凉亭能让他觉得平静,听风徐徐敲打着竹帘,锦鲤跃池的声儿,似乎能让时间缓慢下来,其实不然。落叶飘进池子里,荡起一圈圈的涟漪,他恍然愣神,天便悄然变暗了。

      回到屋中便异常清醒,白日坐在凉亭又会瞌睡。无奈他搬住进了临池的屋,还是不行,哪怕是隔窗相望,拂过面颊的风从凉亭吹来,不用细听也能听见池水潺潺的声儿,还是不行,睡着了也会被惊醒。

      没头没尾的噩梦,醒来时甚至记不清梦见了什么。

      梦见了什么?

      长兮惊醒后便会打开窗去凉亭里坐着,倚着栏杆入神地想上半宿。夜里越发寒凉,阴寒的月光也躲在了乌云后,京都进入了梅雨季,只有无休止的阴湿。他双臂搭着潮湿的栏杆,不知何时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已大亮。

      是小仆叫醒了他。

      又是一个不见晴的阴天。

      连天的灰暗几乎让人分不清时辰,长兮记不得日子了。

      涂曦再来给柳宅送布时他依旧在凉亭。今日难得有个好天气,日头的金芒洒射在大地,晒进凉亭里。

      长兮背身面朝着池水,一身红衣在金光下越发亮眼。涂曦只能看见一个背影,和一只略显苍白的手在往池子投食。

      长兮听着脚步转过身,依然是那一句,“涂掌柜来了。”

      他脸上肌肤和手一样白,在日光下竟似瓷玉一般。涂曦有句话憋了许久,翻来覆去想了一番终于问出。

      “二公子可有旧疾?”

      长兮如常地答:“没有。”

      没有吗?

      也不尽然。

      他摸不准这空落落的感觉因何而生,千千结已解,过往的情感应当皆化成了昨日风,那些强烈且炙热的冲动下衍生的人不是他。那段时日他仿佛被迫推上了戏台,如今落幕了,他便只是他自己。

      可他本该是什么样?

      他从山中来,寻一道声音。

      寻到了又如何?

      长兮不自觉地摸到腕骨,又醒了过来。

      苏木打伞入亭,伞面落着薄雪。

      “红墙覆白瓦,冬梅斜窗棂,是江南看不见的美景。”

      长兮身着薄衫,立于池边,说:“好久不见。”

      苏木收伞靠在一侧,将手里的盒子打开置于桌面。她道:“你若执意在一处久留,院子里的人就要常换,他们与你不同,不用多久,便会衰老成另一副模样。”

      长兮目光转到盒子,看见里面摆着几个泥偶,他听得苏木说:“宅子里的人常换容易惹来疑心,索性一劳永逸。”

      长兮道:“多谢。”

      苏木合回盖,说:“见你除了闷在屋子里,似乎也格外钟意这亭子,可有何特别之处?”

      特别?

      好似没有什么特别。

      长兮当真极认真地在思考,他指尖微微划动在身侧,思绪如坠烟海。

      苏木自答,说:“没有吗,没由来的喜欢或许是还不自知。”

      长兮似身陷迷雾,难以自拔。绵雪突然乘风而起,簌簌地飘进亭子,落在靴上。长兮面上一凉,情不自禁地探出手指,接住了一朵。

      “或是未开灵窍不明所以,或是不想细思深埋心底。”苏木柔和地说:“前者不妙,后者更甚。”

      苏木俯身拿了伞,骤然振臂抛去,只见伞柄狂转,伞面青绿交映,如翠微隐于雨雾,群立云间,缓缓将凉亭罩在其中,隔绝开纷纷扬扬的银白。

      长兮置身在一片苍茫之中,云海崩腾翻涌,仿佛簇拥着他往前去寻找什么。他不由自主走了两步,看见了云雾后露出一双眼,这眼坚定地瞧着一处,像在诉说着什么。

      这眼不笑时温柔,笑时又挂些风流。

      长兮最是熟悉。

      他想起柳争说:看着眼睛,眼睛不会说谎。

      长兮开始疑心那夜分别时自己瞧得不够细致,或是在日复一日的琢磨中淡忘了。

      可柳争也是这么说的。

      长兮下意识地看向池子,入眼白茫一片,池面结着薄冰,锦鲤都看不见了,哪里还有什么莲,早就叫人拔干净了。

      他到底没学会,人心难测。

      被诓着进了万里楼,戴了千千结,又被诓着来了人间,信了花败前就回的鬼话,结果千千结怎么解开的他竟都不知。

      那空落落的感觉原来是气忿。

      “可看清楚了?”苏木声音似云似雾。

      长兮猛地醒转,睁开眼见天空依然雪落如絮。他头上落着雪,平静地看向苏木,说:“这伞不错,有名字吗?”

      “催云。”

      “好名字。”长兮手抚上栏杆说:“我要走了,去城外高山,做最后一件事。”

      他从山中来,入世便是自己。

      他怎样抉择,便是怎样的自己。

      长兮没将宅子卖掉,却在开春前将凉亭拆了,将水池填了。雪一直在落,上山的路难以行走,但是与他而言没有区别。红衣覆雪,他手捧小缸,踏着裹装银白的山路,一步步走往高处。

      山上渺无人烟,蚁集的树木已凋零成枯枝,被白雪连成一片。密林沉寂,像是陷入了冬眠,紧接着被长兮的脚步唤醒。他漫无目的又坚定不移地走至深处,挨着陡壁悬崖,拔地起楼。

      长兮圈了个院子,建了座不大不小的木屋,木屋临崖可见云浪茫茫。崖岸的峭壁边蹿着一棵歪脖子松树,被厚厚的雪堆积着,像是一团形状分明的云团。长兮打开屋门,就坐在崖边,伸手便能触到这云团。

      他入定时亦坐在此处,闭上眼,以身去感受,仿佛沉寂的高山都活了过来。青松傲然地抖落积雪,绵云在旷无边际的崖涧狂奔,泥土松软而又强劲,它甘愿与山石一体,拥护着树木的根系,保护整座山生机不绝。

      相辅相成。

      长兮闭着眼,能感受到万物的呼吸,在荒寂的遏制中破土而出。浮岚暖翠,深处多了一道若有似无的低吟,他原先听不明白,待到怀中突然钻进一团柔软,带着温度的绒毛扫过他的手背,那道低吟突然袭至耳畔,他听清了,是极痛苦下压抑不住的嘶吼。

      他很久没听见了。

      “睡觉呢。”即墨枝靠在门框,屈指敲着门说:“住在这种鸟都不稀得拉屎的地儿,你脑子没坏吧?”

      长兮睁开眼,见崖壁雪已融化,石缝里钻冒出草尖。他怀中窝着一团白,嫩红的鼻尖拱在他的手指,使劲地嗅着,短圆的尾巴一动,就要钻进宽大的袖袍里。

      长兮捏着兔子的后颈,不让它乱动。

      “先放在你这养一段时日。”即墨枝道。

      “我不会养活物,”长兮提了兔子,将它放在身侧,说:“带走。”

      “我教你啊,很好养。”即墨枝做一笑,略带着些别有深意的意味。他道:“看上我昔日教你良多的份儿上,就帮我这一次。我不让你吃亏,算我欠你的,日后寻着机会我也帮你一次。”

      长兮倏忽站起身,神情漠然。他走进屋,看见案几上的茶壶嘴里冒出热气,案几上一尘不染,屋中其它地方也是如此。

      即墨枝跟着转了个身,说:“我听苏木说你在此处,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左右帮我看顾点东西也是顺便,还能赚个人情,何乐不为呢?”

      “无乐不为。”长兮手指抹过桌面,敛眸说:“未经我同意,便擅自动我屋中的东西,我们很熟么?”

      即墨枝今日也不知是心情好,还是所托之事对他而言很重要,难得的好说话。他道:“谈不上熟,只是日后你或许也有求我的地方。”

      长兮置若罔闻,抬步就往另一边走。即墨枝双臂抱肩,也不着急,对着他的背影说:“怎么只剩你一人了?”

      长兮停下步子,即墨枝走到他身边,侧眸说:“我在山下碰见了苏木,洒扫煮茶的活儿我可不干。”

      长兮目视前方,门框圈着盎然绿衣,可见外头林深树茂。

      长兮语气平静,“我从不求人。”

      “话说早了,”即墨枝缓慢地呵了口气,说:“柳争与你说起过他的原身么?”

      长兮冷漠地说:“不知情,也没兴趣。”

      “竟然是闹翻了吗?”即墨枝观他神情,像瞧着了什么了不起的热闹。他目光转到长兮的宽袖上,“我说见不着他人,难不成是解了千千结,由爱生恨吗。”

      “我认识柳争比你早上百千年,诚如我之前所言,千千结捆不住他……”即墨枝说到此处顿住,哂笑一声说:“但是你可以。你或许是因千千结,他却不是。求而不得之苦,只怕要肝肠寸断。”

      长兮道:“与我无关。”

      “当真无情。”即墨枝道:“我虽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却知他现在必定过得不好。他原身特别,每隔九百年便要历一劫,越临近劫数会越发虚弱。他的劫数源自反噬,距离下一劫算来还有百年时间。反噬之劫犹如山崩海啸,随时可能会一命呜呼。”

      长兮望着他,眼神凌厉,冷声说:“你又在诓我。”

      “信不信由你。”即墨枝顿了片刻说:“这个‘又’从何说起?”

      长兮转身背对,稍敛了神色,才道:“不过几面之缘,谈不上情分。带着你的东西,好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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