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涅金诗节

　　应官的家乡与我想象的不同，是个民风淳朴的小县城，很热，热到走街串巷的一些阿伯赤膊着背着手光挤到有阴影的地方去。

　　我素来觉得应官的体感应该很低，譬如此刻我热得都想跳到隔壁那个喷泉池里去洗澡了，应官愣是一滴汗都没有。但是往日接触他掌心时，他又是那么温暖。

　　我热到不行，跟着一群小孩跑到小卖部里买雪糕，应官就坐在对面街边的长凳上等我。我一出门就看到他了，他手长脚长，坐在那其实略显拘谨，但是却很好看。他背后的墙壁已经有些青黑，衬着他本就严肃的脸庞有些冷硬，像一架高贵冷艳的钢琴。

　　但是应官并不高冷，我臆想着笑了笑，应官似乎察觉到什么，远远地看过来，我回过神，赶紧跑过去，到了他面前才发现雪糕大半都融化了。

　　我本就怕应官不吃，这下更想给他换个新的，就急忙忙放下想去重买。应官却拦住我，“这样就好。”

　　他拿走了我多买的另一份雪糕，放在手心里垂眸看了一会儿。我忘了坐下，就看着他，他便说：“陪我坐会儿。”

　　我们就在那看着人来人往坐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所幸并没有什么人认得我们。那是一个很安静的下午，安静这个词仿佛天生和应官契合，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我坐在那儿时，情愿一直一直这样坐下去，那是一种归属。

　　那是我几乎从未体会过的充足的安宁与幸福，就在那天晚上回到旅舍的时候，我几乎迫不及待地想写歌。那是无法抑制的情绪，除了写下来，写出来。

　　我几乎直奔房间而去，应官在后面走得有些慢，我想告诉他，我一定是有了很好的想法，这是我们共同的作品……但是我回头想和他道晚安时，他却站在那仿佛等待什么，然后比我先一步道：“陪我去院里聊聊天吧。”

　　我的第一反应是，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忙不迭地猛猛点头，踅回他旁边，一起慢悠悠地走到院里去了。

　　院里有专门泡茶的地方，应官本来打算动手的，被我抢了去，只好看我弄。其实我从前不大会做这些事情，大部分也算是因着应官才慢慢学着弄的。

　　或许应官也想到了这一点，才会问：“怎么这么娴熟了？”

　　我颇有些骄傲，说：“我可是练过的。”

　　他轻轻笑了笑，过了一会儿说：“我以前也和你一样……很多地方都不懂，除了专业性的东西，做老师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教学生……”

　　我放下东西想反驳，他轻轻摇头止住我，“人都是要慢慢成长的。……我从前就知道自己在音乐上的天赋，或许是因为一开始就拥有，所以从没想过把它当回事，也会忽略别人并没有我这么幸运……”

　　我从来没听他对我说过这么多话。那些在他人嘴里听来的经历，在应官的讲述中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深意。

　　“很多人不理解我当初为什么想成立FED……其实，我只是觉得很亏欠……”

　　我心想，他从来没有亏欠任何人，他一直都很好，何来亏欠一说，根本没有的事情。

　　他说了很多话，我愣愣地看着他，竭力地理解着，但是终究是一知半解。他停了下来，看着我，整个人充斥着无限的柔和。

　　“夷商，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骗人，我和他哪里有一分一毫的相似。我下意识否认，却忍不住心尖一颤，“为，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但是你很好，比我更好……你是个坚韧、热情的人，真诚、勇敢……”

　　我从未见过他看我的眼神那么亮，他是在说我吗，这好像根本不是我。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为何眼泪突然就淌了下来。

　　好像从初识时就是这样，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却静静地看着我。如果他不说，我永远都不知道，在他眼里，我却是这样的。

　　但是他说得根本不对，完全不对……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好，我很想打断他反驳，但是他今晚似乎势必要说一些话。

　　月光很亮，照得他整个人在发光。他终于说：“在我看来，你已经不止是我的学生，而是不可缺的亲人……夷商，我们想看到你走得更远，去更广阔的天地……”

　　我浑身开始发抖，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老师还是想赶我走是吗？”

　　他轻轻皱眉，“不是赶……”

　　“那是什么！我不想走不想离开大家，也不想离开你！”

　　“这不算离开，只是几年，你需要这几年……”

　　“怎么不算！我根本不想要也不需要那么好，我只是想守住想要的就好了！”我应激性地像护食的动物弓起背。

　　他看到我眼里的乞求，轻轻闭了下眼睛又睁开，柔情又无情地说：“夷商，现在是你最好的发展期，我不能任凭你的天赋被浪费。你现在不需要不想要，但是我不想你以后后悔。”

　　他这番话我听过，在别人的嘴里，像极了那些不听管教的孩子被父母教育的场面。他当然是最有资格教育我的人，我曾经也很想有人这样对我说话，可真到这时，我只觉得情愿今天不要跟他过来。

　　换作是L或者是其他人对我说这句话，或许我都可以冠冕堂皇地用各种理由拒绝，但是偏偏是应官想让我走。

　　“我不想离开……而且不过是几年，老师也可以教我啊，就算我学得慢，那我也可以慢慢学……为什么一定要到外面去……”我负隅顽抗。

　　应官的眼里闪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夷商，我……我会一直陪着你成长，但是不会成为你以后一直的老师，很多事情你要自己去经历，去摸索，你可以的。”

　　“我会做到的，我一直都在尝试这么做，老师明明知道。”我终于激动地和他吵了起来。

　　他温柔地看着我，“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但是这不一样……”

　　他慢慢放轻声音，然后脸上浮现一丝可疑的薄红，“你不能……不能太在乎我，明白吗？”

　　我愣住，然后摇摇头，“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在乎老师有什么错，为什么一定要我出去，我不想，也不要。”

　　他皱眉，似乎又想说什么话，我气血上涌，道：“什么天赋，我哪有什么天赋，如果一定要这样，那我情愿不要这个天赋。”

　　他终于怔住，看着我。我哼哧哼哧喘着气，瞠着眼和他对峙，过了好一阵，情绪慢慢下去，才意识到他脸上的难过与失望。

　　我霎时苍白了脸，被扼住喉咙般哑住了。

　　他撇开脸，说：“好好想想。”然后抽身离开。

　　我站在原地，像被风无情地吹落地上的枯叶，整个人被抽光了气力。

　　钟夷商，你怎么会这么不识好歹，一句话就推翻了从前梦寐以求的一切……包括应官所有的期许。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