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礼

　　那晚疏桐已经无法开车，让司机过来接她回家，站都站不稳的她回去后被佣人扶着倒在床上。
　　她的心脏痛到要撕裂。
　　和季琮的点点滴滴，犹如海啸般袭来，那些爱意、依赖、崇拜，冲进她的脑海里。记忆里她清脆说:“我要帮你推一辈子轮椅！”可是，可是如今他又在哪里呢。她想起失忆后和季琮去山南，他那样虚弱，可她猜疑他，疏远他。他那样迫切又卑微地希望她能想起什么，又不肯逼迫她，只说只要她快乐就好。那火灾的中灼痛，如今滚烫在心上，他到底怎么样了，怎么从所有人的生活中消失，而她因为失忆就这样漠然过了这么久！
　　承礼，你到底在哪里。你还……活着吗。
　　疏桐攥着被子，号哭出声。她自责愧疚几乎到窒息。他该有多伤心，可是又有谁能懂他的伤心呢。
　　凌晨疏桐颤抖着拨通季江的电话。
　　“阿江……”
　　季江正在国外，看到疏桐来电是国内凌晨时分，一下子很紧张。
　　“桐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阿江，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疏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季江顿了片刻:“我尽快回来。别怕桐桐。”
　　三天后，季江赶回来。
　　疏桐已经在家里躺了三天。她几乎吃不下东西，反复低烧，季江看到她时疼惜得紧紧抱住。她很憔悴，看得出可能这几天催眠都很差，季江有些埋怨佣人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他。
　　季江抱着疏桐安慰着:“想起来了是好事，失去的记忆补回来了。”
　　“阿江，我好难受。”
　　“我明白……因为小叔叔对吗？”
　　“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
　　“桐桐，你失忆的那个时候，是各种情势最复杂的时候，小叔叔一人扛着田家、季家、春风，他用尽心力要保住田家。他没有太多时间用来伤心，他安排好一切后，和我长谈过。当时我们知道，有一天你会想起来，或许永远想不起来，对于结果，我们俩个人都有预期。这不能怪你，桐桐，不要自责。”
　　“阿江，抱歉我……”
　　“桐桐，我知道你不爱我。无论有没有失忆你对我都不是爱情，而是多年相伴的习惯性依赖。”季江笑笑，摸摸疏桐后背:“无论如何，我永远都在。会是你的亲人。”
　　疏桐不住流泪。
　　“阿江，他……在哪里……”
　　季江沉沉叹息:“小叔叔决意要远离这一切。如果他不想，谁都找不到他。”
　　“那次火灾，他伤的最重。他的伤后来怎么样了？”
　　“当时我忙着照看你。除了阿因和小王，小叔叔不允许其他人去看他。”
　　“他伤在哪里？”
　　“具体不知道，当时我在雪场，知道你们出了事往回赶，你们已经被送到医院。你情况轻，在长福当地医治。小叔叔直接被送到上级医院了。所以我没有见到他。只听阿因提过，左边身体有烧伤。”
　　疏桐的眼眶红得像要滴血。他身体那样差，要怎么熬过烧伤的剧痛。疏桐被他护着，只是轻伤，右边小腿处有一片灼伤，当时她痛得夜夜难眠。她不敢想季琮经历了什么。
　　事实如同利刃，插在她的心脏。她死死攥着胸口衣服，捶打心口。
　　“他该有多疼啊…… 他付出那么多，受我疏远，听我猜疑，看我结婚，他该多疼啊……他大半身体动不了，就那样在火场中灼烧着……”
　　季江也红了眼眶。
　　他知道季琮不易。
　　“当时我初掌季氏，有很多问题问他。一开始他会简短回复我。但后来，便再无音信。”
　　那天，季江推了所有工作在家里陪着疏桐。他早已预想过千万遍，疏桐恢复记忆的场景。这一天真来了，看着疏桐悲伤的样子，他也不忍落了泪。这些年他也逐渐成长，审视这一切，他对于疏桐的感情亦非爱情，人生如海，他们一同长大，一同求学，一同面对过生死，一同面对家族的灾难，这样的感情早已不是爱情两字可以概括。

　　后来疏桐打电话给安旭，说她已经恢复记忆。安旭得知后很高兴，但是他在巡演，答应她巡演结束后去看她。她恢复记忆后，问过立文，问过何楠，问过每个和季琮熟悉的人是否有季琮的下落，可她没有问安旭。因为疏桐记得安旭和季琮不算熟悉，除去曾经疏宇在的时候带着安旭见过几次季琮，好像两人没有别的交集。可她未曾料想，这所有人里，只有安旭知道季琮在哪里，而且帮他保存这个秘密至今。
　　安旭知道后，当晚打电话给季琮。他尊重他的意愿，所以并没有主动向疏桐说出他的情况。
　　“季总，抱歉这么晚打扰你。刚才疏桐打电话给我，她恢复了记忆。”安旭声音很低，他不知道季琮会作何反应:“季总，她情绪很不好，听说疯了一般到处追问你的消息。”
　　季琮在电话那头很久没有说话，声音艰涩问:
　　“你告诉她了吗？”
　　“没有”安旭回答:“所以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安旭，请帮我隐瞒。”
　　季琮握着电话的右手有些发抖，他无力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好……”
　　安旭答应他。“可是，疏桐很不好。她几近崩溃。”
　　季琮闭着眼睛微蹙眉头，缓缓说:“时间再久些，会好的。她见到我现在的样子，与她来说，是有一次打击和心理枷锁。”
　　“好，依你的意思。”安旭郑重答应他。
　　“谢谢你安旭。我还是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可以，多陪陪她。”
　　“我会的，季总。”
　　季琮挂了电话，张开手搜了搜自己的太阳穴，沉沉闭着眼睛。小王忙完疗养院日常经营的事，上楼帮他做按摩。看到季琮有些反常，问道:“承礼，你怎么了？”
　　“桐桐恢复记忆了。”
　　小王也怔住。
　　“那……”
　　“小王，没有别的选项，我不会见她。”
　　“你为她付出了这么多……就不想疏桐小姐回来？”
　　“我并非为她付出，而是我的情感让我这样做而已。付出这个词，总是带着苦，而我做那些并不苦。”
　　“承礼……”
　　“你和阿因最清楚，我现在是什么情况。疏桐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且不说她会因为自责而背上心理枷锁，以她的性格一定说什么都要再我身边照顾我。那我又当如何？让她看到我丑陋的残缺的如同烂泥一样的身体？在她面前继续我这毫无尊严的生活？”
　　季琮情绪有些激动。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这般情绪，阿因担心引起发作，帮他顺着心口说:“依你，都依你。”
　　“阿因，我感谢你和小王一直无微不至的照顾。未来你们要是在这深山倦了，有其他安排，就把我留在这里。我的积蓄应该还够支撑一个护理人员。”
　　“你说什么呢！季承礼。”阿因恼怒。
　　小王拉开生气的阿因，在季琮床边说:“承礼，我本是个出身贫寒的人，最大幸运就是有机会成为你的护工。后来你培养我，做助理，做很多护工之外的工作，给我双倍的薪水，让我打开了视野。火灾后，你知道我和阿因相爱，你用余下的几乎全部的资金给我们建了这所疗养院作为阿因嫁妆。我们都不是多么优秀的人，我们只希望平淡生活。如今我视你为家人，无论如何，我和阿因会照顾你一辈子。我们最清楚你的身体，让谁照顾我都不放心。”
　　小王给季琮按摩残肢。他左边手臂在手肘以上就没有了，经常会有幻肢痛，觉得失去的手臂灼痛难忍。他右手力道不够，所以一有时间他和阿因就给他按摩。
　　季琮苦笑:“命运真是玄妙。总在人意料之外。”
　　阿因心疼看着他。想起他烧伤时身体剧痛！夜夜难眠，烧伤满是纱布的左腿，因为刺激经常痉挛，一痉挛或者发病又挣破新长的皮肉，左手和手臂本来为了防止关节挛缩要自主锻炼，可他根本没有一点力气。后来左手挛缩成可怕的爪状，手指也伸不直，每次被动伸直就要反复破皮。季琮受着炼狱般的罪，每日痛得发抖，他那阵子瘦得只剩一把骨架，眼窝深陷，像是骷髅一样可怕。脸上的伤虽然破了相，但经过植皮还算好，但他的左臂左腿反复感染，最终只能截肢。
　　阿因永远记得季琮截肢醒来后的样子。他第一次坐起来，看着自己的残肢，久久没有说话。他沙哑着声音，让所有人出去，他需要独处。将近两个小时，他一动不动倚坐着。阿因怕他出什么事，就在门外守着，隐约看到季琮拭泪。阿因要进去，小王拉住他。
　　“承礼是多骄傲的人。给他一些时间面对这样自己。”
　　阿因哭着看着曾经那个耀眼的季承礼，如今破败残缺，哀痛失神看着自己的残肢。
　　他们再进去是因为看到他坐不住了，一只手臂根本没办法支撑，这才冲进去扶住他。而季琮看到他们只是扯出一个笑容，淡淡说:“一只手臂，真的很不方便。”
　　后来初到这个疗养院，在季琮的指导下，小王和阿因并没有觉得经营事务十分困难，渐渐的也因为环境和品质在圈子里有了一些名号。但更难的是季琮的护理和复健，他失去了小一半的身体。他一只手撑着床，勉强也只能坐三五分钟。他癫痫发作频繁，整个人终日都精力不济，加上他自己也懒散不远复健，所以更是谈不上有什么实质的锻炼。后来他们给季琮定制了一张床，宽度刚好，两边护栏升起来的时候，他可以拉着护栏动动身体。如今，他能做到的自理，也仅仅只是这样了。他坐不起来，翻不了身，穿衣吃饭如厕都需要人帮他。有时候他连着发病时，接连失禁，他为了不让阿因麻烦，要他们不要给他穿上裤子。风华绝代的季承礼经常以没有任何尊严的样子，如今为了清洗方便只盖着一条薄被单。每次小王抱起他帮他清洗时看到他伤痕可怖的残缺身体，都免不了心里刺痛。而季琮还笑问:“少了一条腿，一条胳膊，抱起来会轻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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