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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帝（五）
第一次的彷徨和不忍过去，后来就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阿昀对他的感情，纵然帝息再如何迟钝，再如何不上心，也不可能一无所知。
虽然那人素来目光寒凉，脾性暴躁易怒，因着那道血契，对他更没什么好脸，连嗓音都是冷冰冰的，但他是从祖神时代就坐在神帝之位上的人，见惯了人心莫测、浮世沧桑，如何看不出那人冷漠性情中深藏的烈焰熔岩！
那般灼热的温度，足够将他烫到犹豫，退缩。
多少万年来，他给所有人的感觉从来是平和淡然的，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感情上他却最是严苛，贪心，容不得半点杂质。
他自身足够强大，无需对方为他具体做什么。他要的是至真至纯的情意，没有任何旁的目的，只是因为是他；眼中心上，只能放他一人。仅仅这一条，就足够让他孤独终老。
孤身一人在遥不可及的高位上多少万年，简单而干净的情感于帝息而言，极其难得，何况这般前后数次，一如既往地痴心不改，诚挚如初，他不可能果真无动于衷。
但他与其余四位神帝一样，既是承天命而降生，将来的某一天，也必然应天劫而羽化。他肩上担着天地的重任，不能为任何人驻足。
他如何不知如阿昀这般天生不懂七情六谷欠为何物的生灵要对一个人生出那样深沉的情意，必然要在漫长时光中痛苦挣扎后才能一点点积攒起来，但他眉目平静，神色淡然，抬手之间，便将那些长久踌躇郁结后得来不易的成果一笔勾销。
温和而无情的模样。
数以万年计的岁月，帝息仍是将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慢慢教给他什么是正常人该有的情绪，又该如何克制，如何表达。
诚如掌案仙伯所言，他学习能力其实很强。这些年来，修为更是突飞猛进，隐然竟有了点同神帝一较高下的意味。
唯独在情绪一事上，没什么太大的长进。
每到他对帝息攒出点感情之时，他尚且还能懂事些，平和些，心情极好的时候甚至试着站在他人的立场去思考去行事；然而随着那点感情被消除，他又即刻变回了从前那个桀骜暴虐的阿昀。
神帝素来心思缜密，下手干净利落，不留丝毫痕迹，即使以魔龙金鲤如今的修为，仍是没有察觉半分异常。
数万年过去，几次三番，阿昀的感情一次比一次强烈、深沉，帝息下手也越来越重。如此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或许不久的将来，真要走到必须狠心断其情根方能解决的地步。
掌案仙伯眼见着他虽面上不显，却隐隐为此日渐忧虑，竟至难以掩饰，也难免跟着担心，终于寻了个机会，劝解道：“恕臣僭越，臣瞧着帝君数万年来似乎对阿昀也并非全无感触。帝君自来奉行顺其自然，此事何不也索性随缘？”
彼时已是深夜，月华如霜。神帝立在一树盛放的重瓣垂丝海棠下，不紧不慢把玩着一只青玉酒杯，闻言只略略偏过头，淡淡道：“祖神羽化至今不过区区数万年，神界动荡，天劫频繁。第一任五方神帝，已去其三。帝城尚且不可永存，何况是孤。”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倘若换成旁人倒也罢了，如阿昀这般率真纯粹之人，一旦生出情意，必定炽烈如火，死不回头，若非焚毁自己，便是焚毁别人。
将来他羽化后，要那人如何自处呢？难道要眼看着他日后违逆天道，付出巨大代价去试图寻回他？或者带着无尽的思念，自囚于回忆，就此痛苦一生？
于帝息而言，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没有阿昀那般纯粹炽烈的感情，不足以破开他平和到近乎冷酷的心；然而真让他遇上了，他却没有办法自私到不顾一切去接受，去拥有，图自己一时痛快，却将漫长的悲伤和绝望都留给那人。
珍贵而美好的情意，值当他倾尽所有去护持，而非因他的贪婪去毁坏。
如果他不是承天命而降生的神帝，如果他不是如此赤诚真挚的天地灵物，任何一条出了偏差，也许他们之间，都不至于走到如今这一步。
但世间哪有什么如果！
他注定欠阿昀一场深情，无法回应，无以为报，只能尽力为他的以后打算。至少待他离开这个世间，那人对他没什么感情，甚至可能因着血契之事记恨于他，不至于做出什么疯狂之举，自毁前程。
他这一生，向来顺其自然。上天如何安排，生或者死，顺利或者坎坷，他也都坦然接受。这是第一次，他心里生出些不甘，想要逆天而行，改变命运的轨迹，改变他们命定的冤孽。
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另一个人。
然而命运二字，向来擅长玩|弄众生于股掌之间。即使是深谙天命如祖神，如东荒神帝，又岂能想到，他们尽心竭力的安排，最终仍然抵挡不过一句，天意如此。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写好了结局。纵然期间如何挣扎，如何反抗，满怀着希望和期盼，直到最后才发现不过是沿着既定的轨迹，步步堕落而已。
掌案仙伯跟随他以万年计，只消听他稍稍提起其余几位神帝和天劫，便已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暗暗叹息，躬身致歉：“是臣失言了。”
帝息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嗓音轻缓而坚决，像是在说服别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此事以后不可再提。孤对他，也只是奉了祖神遗命而已，万勿多虑。”
话音刚落，突觉一道冷厉煞气遽然炸开，伴随着什么东西落地碎裂的清脆声音。
神帝不动声色地微微侧首，见几步开外，用以保持物品鲜活的森寒冰晶散落了一地。满地碎片映射着七彩辉光，无数药效极其浓郁的花朵形如七色彩蝶，光芒熠熠，在夜色中、月光下、花树间漫天飞舞，绚丽而震撼。
竟是比帝城园圃中培育的品级更高的极品万蝶草！
万蝶穿空，月华如霜，那人一身如火的衣袍无风自动，冰白面容凛冽如映着刀锋的寒光，瞳仁中凶煞魔气翻涌，正又恨又怒地死死盯着他。
帝息挥退了掌案仙伯，被烫到目光瑟缩般微微垂下眼睫，遮住了眼瞳中的所有情绪，凝目看着满地空寂的冰晶碎片。
明明很久以前阿昀的所有感情和相关记忆都已经被消除殆尽，却仍是因着一点歉疚之心，固执地记得他曾毁了他用以稳固神魂、不可或缺的灵草，一心想着要怎么补偿他。
难怪那人有时候神神秘秘的，后来连金鳞池也不让他进去了。
他没有去问一句，甚至禁止自己去想，这个一向暴躁桀骜的人用了许多万年时间，从全无了解，磕磕碰碰地一点点去学、去摸索，直到培育出如此稀有的极品，其间藏着什么样的深情，花费了多少难以想象的耐心和精力，又失败了多少次，方才压抑着心里汹涌的喜悦和悸动，端着一张冷峻面容，满怀热切地将这一份赤诚心意带到他面前，准备亲手奉给他。
炽烈如火的情意，却在那一句冰冷无情的话语之下，被浇灭成一捧污浊残烬，瞬息之间，只余绝望，痛苦，笑话一般。
满地冰晶像是被践|踏到破碎的心。神帝目光滑过，将一切心绪起伏尽皆掩藏，再抬眼时已平静得仿佛无波无澜的湖面，一如既往地温和道：“阿昀？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可是有什么事？”
数万年呕心沥血的成果一朝尽毁，阿昀全无所觉，连看也不曾看一眼，只一步一步逼近，突然闪电般伸手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拖过去，狠狠按在树干上，两道刀锋般冰冷仇恨的目光钉在他脸上，一字一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对我的用心，全是因着祖神所托吗？！”
金鳞池夜饮那次，他也曾这般问过，只是情绪远没有今日的激烈。
帝息明明可以轻易躲开，却没躲，任凭他暴怒动手。他手上用了十成十的力度，与其说是按，不如说是砸。
花树震动，满树繁花簌簌而下，浓浓淡淡的红洒了遍地，也落了神帝满身。
他在漫天花雨中微微一笑，面容轮廓饱含帝王威仪，眉眼却带着冠绝天下的艳色，温和道：“自然。祖神遗命，孤岂能辜负？”
微微一顿，索性直接挑明了，淡淡加了一句：“孤无法阻止你如何想，但同样，你也不能左右孤的想法。你心有所思，孤却不必接受，更不必回应。”
清淡柔润的嗓音，却比他的剑锋更锐利，更伤人。
暴虐凶煞的气息扑面而来，萦绕在他的鼻端，同他的呼吸纠缠在一起，难以分离。
阿昀用力抵着他的胸膛，指节暴突，不可遏制地颤抖着，眼眶泛红，声嗓像是万年冰封的雪原上刮来的风：“好，你同我解了血契，我立刻就走……”
他似乎哽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滑动着，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活生生撕开了心脏，终于死死压抑着椎心泣血的痛，一字一字，说出了后半句：“以后生不相见，死不相扰。”
这些年来，每到他的感情和记忆都被消弭殆尽，回归从前那个桀骜任性的阿昀时，他总是不断地逼迫帝息，没有好脸更没有好言。但情意尚存时说出这般狠话，还是第一次。
对方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决无转圜的余地，连像从前一般互相假装糊涂小心翼翼维持关系的机会都没有，连泛泛相交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他真正动了心。
骄傲和自尊不允许他死缠烂打，终至惹那人厌恶。
神帝静静看了他一会，一拂袍袖将他震开，和缓道：“血契乃是祖神所定，孤也无能为力。待你修成正果，自然就解了。否则，”略一停顿，继续道，“就期盼孤应劫羽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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