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余温

　　四月傍晚的z市，空气清透凉爽。夕阳从楼宇间缓慢沉入地平线，余晖经过写字楼玻璃外墙的层层折射，绽放出耀眼的色泽，璀璨眩目。
　　俞温跟着胡有康从办公楼里出来，背部沾上一层薄薄的冷汗，凉风一吹，头脑率先闲适的放空，身体却微微一个激灵。
　　“小俞，今天表现不错！”胡有康拍拍俞温的肩膀，笑着夸道。
　　“谢谢胡叔。其实刚刚还有点紧张，虽然之前准备那么久，临到谈判现场总会有意外发生。”俞温脸上的笑似乎并不像言语所述，三分得意，三分自信从容，剩下就是一贯的放纵不羁了。只有他自己悄悄品尝身上黏糊糊的不适感。
　　“没关系，你表现很好，不用给自己那么大压力。”胡有康深知俞温性格，并不道破，而是以鼓励为主，又凑到他耳边悄悄补充说，“别看你爸现在总端个架子，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连张合同都看不懂呢。”
　　俞温自然知道他在说笑，打着哈哈没接茬儿。胡有康从前是跟在俞光启身边的秘书长，现在是俞氏副总，和俞光启两人情同兄弟，俞氏企业能有如今成就，胡有康功不可没。他为人细致周到，做事踏实，又没太大野心，一直深得俞光启器重和信任。
　　俞温这几个月从业务部调走，俞光启没给他安个正式的头衔，只让他跟胡有康一边学管理，接触集团各个部门和层级，一边继续到处接单，扩展人脉。
　　胡有康过去偶尔和俞温打照面，或隔个把月一起出席饭局，印象中俞温十分纨绔，不太将工作和公司的事放在心上，整日花天酒地游手好闲，为此俞光启没少操心。然而集团事务繁忙，俞光启根本没有精力照看俞温。
　　据说俞少爷去年底在外赛车，不知怎的把腿摔断了，禁闭修养两三个月后性情大变，胡有康再见到他时，他已经能很好的收敛过往的玩世不恭的态度，处理业务看起来娴熟老道，工作认真一丝不苟，只偶尔在私下里露出年轻人的骄傲和风流。
　　胡有康特地向业务部李部长打听俞温的工作情况，意外的是，李部长对俞温赞不绝口，那语气并无一点夸张和虚伪，甚至将俞温的业绩一一列举。确实，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胡有康对俞温更加满意，不遗余力的将自己的经验传授给他，仿佛已然看到俞氏光明的前景。
　　俞温客客气气将人送上车，自己飞快赶回家，洗完澡后换一身休闲敞亮的行头。白色衬衫挺括，酒红领带结垂至第二颗纽扣处，外罩一件松散的薄夹克，袖口和裤腿都稍稍挽起，露出奢侈品牌经典内衬，篮球鞋一蹬，高出人群平均海拔一大截，英俊夺目，气势逼人。腕上几串银链叮当作响，古龙水散着微微花香，不笑时候眼角也略略上挑，自带一股别样的风致。
　　俞温开了车库里最奢华的跑车，一踩油门驶入夜色，这次的晚餐是他费尽周折组的局，绝对不能在派头上输。
　　顺利抵达城中心最大的CBD顶楼，日料馆门头精致，木门纸窗，内里橘红色灯影幢幢。
　　侍者向俞温确认预约，以半跪姿帮俞温换鞋，含胸躬身迈着小而碎的步子，引他进入最深处的雅间。
　　一路闻听竹子敲击石头和流水的声音，木屐叩动青石板，哒哒响的清脆。幽静走廊尽头，两级台阶上同样是圆形的浅色木门，两位侍者跪坐于门侧，一齐拉开门，入眼一张胡桃木矮几，两边摆四个竹色小圆垫，桌上素白茶具端端正正。平视之处有一扇小圆窗，窗外夜色如墨，远处车水马龙，窗下天青釉色花瓶中插一束晚樱，枝条三七分向两边延展，真是花好月圆。
　　俞温在桌前盘腿坐下，屏退侍者，给自己倒一杯茶。他的手指在桌面不停敲击，节奏凌乱无序，一如他难平的紧张情绪。他来回倒了几个坐姿，暗骂自己没出息，下午谈判都没像现在这般如临大敌，不就是和他们吃个饭么，至于这样坐立不安的...
　　然而心底最深处，他是知道原因的，所以现在的感觉犹如炉火隔水煨烤他脆弱不安的心。
　　不一会儿，两个修长的身影映在门纸上，伴随侍应生谦恭礼貌的一句，“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俞温一惊，慌忙起身，不小心手抖将茶杯打翻，剩余液体倒在裤子上，晕开一片湿痕，还没来得及抽纸擦干，两位客人已到桌前，顿时融为一体的两种信息素将室内空气填满，雪松清冽，琥珀孤傲，天生一对。
　　俞温只好状似轻松的掸了掸湿漉漉的裤腿，对来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黎总，钟总。”
　　黎津牵着钟凉的手在俞温对面坐下，黎津将两个小杯倒转过来，给彼此添茶。
　　俞温招呼侍应生上餐后，视线转向两人，尽量自然的笑着寒暄道，“钟总刚从t国回来？”
　　钟凉和黎津听见这话，极为默契的对望，皆在彼此眼神里看到隐藏的笑意，同样心道俞温真是急不可耐，半晌都沉不住气。
　　钟凉轻轻咳嗽一声，用杯沿掩住翘起的嘴角，“嗯，没错。小俞总消息很灵通嘛。”
　　俞温的目光几乎立刻变得火热，“那么，你见到他了吗？”
　　“嗯？”钟凉抬眼，似乎有些不解，细长的眼睛眨了眨，“他？”
　　俞温抿唇，在单方面认为的“老熟人”面前不再惺惺作态，直接道，“就是，郑禾恩，你有他的消息吗？”
　　“哦，禾恩啊。”钟凉故意用亲密口吻夸张道，“真巧，我见到他了。”说完，他不由一阵恶寒，微微颤抖的动静让一旁的黎津差点笑出声。
　　俞温注意力全被他的话吸引，当即坐直身体，眼里迸发出一簇燎原般的火光，急切的探身问道，“真的吗？他在哪里？是不是在你们的基金会？他过的怎么样？”
　　黎津忍不住打断道，“俞总，您别急...”
　　这声如当头棒喝，俞温怔了怔，慢慢颓丧的挪回原地，自己确实急火攻心，自乱阵脚。他勉强笑道，“抱歉，那先不说这个了。你们叫我俞温就行...唔，这段时间多有打扰，对不起，我自罚三杯，也希望我们能冰释前嫌，成为朋友。”他干脆利落的倒上一杯清酒，仰头一干而净。
　　钟凉表情无奈，朝黎津使眼色，黎津伸手没拦住俞温，让他自己喝了三满杯。
　　菜肴随后端上桌。世界各地的海鲜空运至此，经过复杂炖煮烹饪或未经加工，陈列在形状各异的盘子上，有的小巧如掌，有的弯似月牙，有的像一口大钟盖住名贵的食材，揭开的瞬间仿佛启封宝藏，甜虾爽脆，鳗鱼肉质细腻，海胆口感绵软，鲑鱼籽Q弹，连最普通的萝卜都被雕得龙凤呈祥，身价倍增。
　　虽说每份量不大，刚好入口，但一人面前轮转过十几道菜，眼睛都开始有些疲惫。
　　钟凉停下筷子，舀一勺抹茶沙冰放进嘴里，在黎津的注视下含化，才咽进肚。
　　黎津在桌下握住钟凉的手，掌心相贴温度合适，这便放下心。两人眼神总在不经意间交汇，柔情蜜意如胶似漆，俞温跟他们隔一张桌子都觉自己显得多余，心中酸涩无法言表，食不知味，价值上万的料理味同嚼蜡。
　　安静中，钟凉终于察觉出俞温的尴尬和失落，用手肘轻碰了黎津一下。
　　黎津会意，温和磁性的嗓音打破沉寂，“俞温，我们知道你想了解什么。但依然是那句话，禾恩的行踪是他的隐私，我们确实不清楚。我们和他以前的事，多多少少也告诉你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呢？”
　　俞温僵坐，说不出话。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的问题需要具体到何种程度，只知道一切与郑禾恩有关的，哪怕是细枝末节，他也想要一五一十的全部了解清楚，就像郑禾恩未曾离开那样。
　　可是，他还有资格吗？是他疯的歇斯底里，将郑禾恩逼至远走，亲手毁掉两人之间的所有羁绊，又有何颜面纠缠他的朋友打听他呢？
　　俞温的喉结上下滚动，唾骂自己无耻。半晌，依旧无法忍受锥心的思念，哑声问出酝酿许久，今日最想得到解答的问题，“我也不绕弯了，给我个准话吧，他在基金会，是不是？基金会在t国的什么地方？”
　　“基金会现在进行的都是保密项目，我无法透露更多，只能说我不仅见到郑禾恩，还和他进行了一场私人谈话。”钟凉微笑答道。
　　俞温心中蓦然一痛，目光直直射向钟凉，期盼能看进他的回忆，把郑禾恩的身影一个个全挖出来。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恳求，颤声问，“他过的好吗？”
　　钟凉无言侧身，微微靠住黎津的肩膀，让他顺势搂上自己。
　　俞温和他僵持良久，只觉有一根倒刺在胸腔之内反复翻搅，让他悔不当初，让他如鲠在喉，却又无法自拔。他双目微红，双拳紧握竭力隐忍。
　　“你觉得这个消息值多少？”钟凉恰到好处的出声。
　　俞温一僵，抬眸的瞬间明白钟凉的意思当然不是谈钱，他咬咬牙，不多犹豫，“如果你们有任何需要，我会尽全力。”
　　“有俞总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黎津点头算作感谢。这不是卑鄙和趁人之危，各取所需罢了。他和钟凉皆是商人，这段时间调查俞温，意外发现他竟然是只潜力股，这才答应饭局的邀约，以此正式结交。
　　“郑禾恩过的很好。不仅仅是好，身边还多了个‘护花使者’呢。”钟凉语气平淡，却在黎津宠溺又包容的目光里狡黠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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