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始末新记

作者:明如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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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子情深



      长孙皇后觉得自打除夕那天祭祖的时候,自己上的香烧出了两长一短,日子
      就没顺过,先是开春院子里那棵百年桃树突然毫无征兆地死了,然后是承乾殿的一个屋檐在惊蛰那天被雷劈断了。她以为是上天的警示,趁着上巳节出游的时候,派人暗中料理了太子的男宠称心。而天不遂人愿,称心未死,留下无穷祸患。如今太子当众刺伤兄弟,狠狠地打了注重孝亲和睦的皇帝的脸。朝中上下议论纷纷,御史弹劾太子失德的奏章像雪片一样飞来,次日便堆满了皇帝的案头。这事很难不让人类比到当年的玄武门之变,圣人十几年来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地营造出的明君形象,一朝便蒙上了旧日的阴翳。鱼和熊掌,在道义面前不值一提。周武王伐纣,尚有伯夷叔齐扣马谏伐,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纵然天下安居乐业,在得到君位的过程使用了不义手段,也是失德之君,终难长久。你看,这不是上行下效,太子也朝自己的兄弟动手了吗?
      长孙皇后能想到这些,李世民不可能想不到,这也是皇后最犯愁的地方,她心里明白,自己作为太子的母亲,要想保住太子,不只要给杨妃一个交代,更要给陛下一个交代。
      皇后不吃不喝地枯坐了一个昼夜,把崔尚宫急的够呛。终于皇后有了决断,吩咐人为她梳洗,并传召赵国公长孙无忌入宫。
      长孙无忌进殿来,一见皇后的样子便老泪纵横,跪请皇后保重凤体。
      长孙皇后亲自下榻扶起他来说话,连最亲近的崔尚宫都遣到殿外。
      两人一母同胞,从小相依为命,几十年风风雨雨扶持过来,长孙皇后从来没有见他如此陌生过,她打量着长孙无忌头上新长出的白发,幽幽问了一句:“阿兄可怨过我?”
      长孙无忌一愣:“音娘何出此言?”
      长孙皇后道:“陛下对长孙一族荣宠太过,未免水满则溢,我曾苦劝陛下,又私下命你辞去宰执之位,阿兄怎会无怨?”
      长孙无忌道:“殿下高瞻远瞩,为长孙家子孙后代计,臣并无怨言。”
      长孙皇后道:“我当初以为阿兄定会明了我的苦心,但我却忽略了你并非是无能的外戚,按照你累积的功勋,还有你的资历和能力,宰辅之位实至名归,反而是我连累了你不得位极人臣。”
      长孙无忌诚恳地道:“殿下多虑,臣实无怨。”
      长孙皇后叹了口气:“曾经我是真的相信阿兄跟我是一样的想法,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就安业谋反,我替他求情免去死罪一事而言,兄长怕是一直心里不舒服吧?”
      这次长孙无忌竟然没有否认。长孙安业是二人的异母兄长,在父亲死后,便将长孙无忌兄妹生母一同赶出长孙府,后来又跟着王世充对付李唐,最后王世充兵败投降,不但没有被处理,反而借着长孙皇后的东风,一路恩宠,连谋反这样的必死大罪都能被赦免不说,后面还做了兵部尚书,封薛国公,长子还成了太子承乾的伴读,如不是后来短命死了,还轮不到长孙顺进东宫。就按长孙安业的所作所为,死一百次都不嫌多,而皇后为了不落一个报复的恶名,竟然如此优待他,反观亲生兄长,一路凭借自己的才干升迁,也是为了成全皇后的贤名,竟被勒令辞去要职,做一个空有厚禄而无实权的闲官。
      长孙皇后多年来恩宠无上,顺风顺水,的确忽略了别人的感受,哪怕是至亲。然而等她反应过来时,似乎已经晚了。
      听不到长孙无忌的回答,皇后又叹了口气,道:“你我一母同胞,同气连枝,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为何你身为舅舅,要算计我的儿子,你的亲外甥呢?”
      长孙无忌一惊:“音娘,你是听了何人谗言?我何曾做过这种事?”
      长孙皇后不想再留情面:“若你不曾做过什么,那杨妃乃是齐王府旧婢的传言,是怎么从阿顺那里传入承乾耳中,又被青雀知道的呢?说称心之事是吴王告到陛下面前,也是你通过阿顺传给承乾的吧?若非承乾对你的话深信不疑,又怎会大闹光明寺?”
      长孙无忌辩解:“音娘,杨妃这个真真假假的出身,乃是陛下暗许的,只不过这么多年来无人提起,若是太子有心要查,并不是什么秘密。”
      长孙皇后明显不接受他这个敷衍的解释:“阿兄,这种搪塞别人的话就不要说了,若非有意,你怎么会透露给阿顺?”
      长孙无忌见皇后今天动了真章,心知不说个有分量的理由,皇后这里是过不去了,便捋了捋胡须,缓缓道:“这事真的并非我有意透露,缘由还得从卫国公大败突厥,迎回萧皇后说起。”
      长孙皇后一听,神情凝重起来:“阿兄此话怎讲?”
      长孙无忌道:“音娘或许还不知,迎回萧皇后,是吴王打着杨妃的旗号向圣人请求的,可见早有所图。”
      长孙皇后沉吟道:“怪不得,二十年来我跟她相安无事,她却突然要迎回亲生母亲。”
      长孙无忌道:“这局布得长远,打着孝道之名,实则对储君之位图谋不轨。卫国公李靖表面中立,但他的夫人出自前朝杨素府邸,跟杨妃交好。如今朝中不少臣子皆出自旧朝,且与杨家有亲,加上还有忠于隋朝的一批旧人隐藏在民间,其间不乏卧虎藏龙之辈,他们甚至还有一个叫北冥的组织。”
      “北冥?”
      “不错,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图南,图的是什么,可想而知。若是前朝血脉振臂一挥,北冥可会不从?”
      长孙皇后身体不由前倾,关切问道:“陛下可知道这个组织?”
      长孙无忌道:“陛下也派人暗查多年,但这个组织十分隐蔽,也并没有什么活动,只捕捉到一丝蛛丝马迹而已。”
      长孙皇后挺直的腰背有些瘫软,她扶住凭几,支撑住自己:“这么说来,称心所说属实,他是吴王特意安排祸乱东宫的?”
      长孙无忌道:“我们好不容易抓住称心,令他说出实情,若不是太子沉不住气,吴王难逃干系。”
      长孙皇后沉默半晌:“既然兄长知晓称心身份,为何不早早提醒?还让太子大闹光明寺?”
      长孙无忌扼腕道:“这的确是我的失策,我也是从光明寺事件后才发觉称心的身份不简单。之前,我的注意力一直在李靖迎回萧皇后之事上,与幕僚商议之时,提了几句杨妃的出身,被阿顺这个蠢笨逆子听去了只言片语。他曾向我打听,被我呵斥,不料他竟去搜集了流言,还传给太子,才酿成光明寺之错。那天之后,我已经狠狠责罚了他,把他一直关在家里。”
      听了长孙无忌这番辩解,长孙皇后和缓了神情:“这样说来,我错怪了阿兄。阿兄就原谅我关心则乱吧!”
      长孙无忌暗中松了口气,反过来安慰她:“正如音娘所说,你我同气连枝,自家兄妹,话说开了便好。”
      长孙皇后道:“如今太子伤了吴王,杨妃不肯罢休,阿兄需得出个主意,保全太子才好!”
      长孙无忌差点拈断几根胡须,在皇后的殷切目光下,不得已说道:“殿下莫要怪罪,如今的情势,若想保住承乾,只有废黜他太子之位。”
      长孙皇后激动道:“这怎么行!太子万万废不得!”
      长孙无忌只得跟皇后分析利弊:“太子刺杀吴王,乃是大罪,况且称心自杀很是突兀,搞得事情说不清楚,如果吴王咬定是太子栽赃陷害,也很被动。加上之前太子的种种失德,这位子肯定是保不住了。与其等杨妃发难,不如先向陛下请罪,以退为进,争取出时日反击,到时候没准可以置死地而后生,洗清承乾的冤屈,再复太子之位。退一万步讲,承乾退位,起码可保住性命,就算他不做太子,殿下还有魏王和晋王,尤其是魏王,才干韬略不下于陛下年轻时,是备用储君的不二之选,这样便绝了吴王这庶出之子的路。”
      一番话有理有据,长孙皇后就算情感上再难以接受,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长孙无忌看她神情,知道她是听进去了,进一步谏言道:“音娘,目前最重要的是安抚承乾,让他上表谢罪。不论他如何委屈,手刃兄弟,总是他的不对。若你觉得为难,我这个当舅舅的即刻去东宫走一趟吧。”
      长孙皇后深呼吸了一口气,疲惫地摆了摆手:“承乾那里,还得我去,你安抚不了他。”她仍旧心存顾虑:“请罪好说,后路难行。杨妃并不是好相与的。阿兄刚才说一切是从迎回萧皇后开始,我昨天想了一夜,其实这一切是从三年前先帝龙御归天,圣人派蜀王去守陵开始的。我后悔当时只是冷眼旁观,没有出面说情。要不然,杨妃不会默许吴王迎回萧皇后的。”
      长孙无忌觉得妇人的思路就是太过情绪化,她们总是把必然的事件归因于某次偶然,但这是皇后,也是他的胞妹,只得继续耐心开导:“音娘以为,就算你替蜀王说了情,吴王就不觊觎储君之位了吗?你不必过分忌惮杨妃,她毕竟一介妇人,居于深宫多年,我就不信她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实在不行,我们还有杀手锏,与她鱼死网破。”
      长孙皇后反对道:“不到逼不得已,不能抛出那个秘密。”
      兄妹俩密谈了小半天,总算是将心结解开,又商量出了对策。告辞前,长孙无忌又叮嘱皇后保重身体,还嘱咐了崔尚宫几句。
      崔尚宫在他走后,对皇后道:“四郎还是很关心娘子的,想来是娘子误会四郎了。”
      皇后在自己的乳母面前最为放松,长出了一口气道:“阿保,我今天更加确定,阿兄有他自己的想法。不知道瞒着我背地里做了多少事。”
      崔尚宫心疼地道:“不管怎样,四郎总不会害你。”
      皇后流下泪来:“不会害我,但不一定不会害我的孩子。他只想找一个他能控制的外甥当太子。我的亲兄长,到头来还是为了权势跟我离心。”
      崔尚宫太知道她心中的疼痛,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安慰,只能拉着她的手,陪着她默默流泪。
      过了一会儿,崔尚宫忍住伤心,劝道:“娘子这个时候更要爱惜自己身体,你若是垮了,太子指望谁呢?”
      这句话总算是说到了皇后心坎里:“阿保,你说的对,承乾只能指望我了。”
      见皇后听了进去,崔尚宫又宽慰道:“比现在还难的日子,娘子都经过几遭了,每次都顺遂度过,这次也一定可以。”
      皇后终于振作起来,吩咐崔尚宫:“摆驾,我要去东宫见太子。”
      崔尚宫却阻止了她:“娘子已经一天一夜没进粮米,还是先吃点东西。”
      皇后一副慈母心肠全都放在太子身上,自是毫无食欲,但也知道乳母说的有道理,便点头令崔尚宫稍微进些吃食。恰在此时,宫女来报,晋阳公主亲自做了羹汤来探望母亲。
      崔尚宫心想关键时刻还是女儿靠谱,公主来的正是时候,忙才擦干泪痕露出笑容道:“兕子还是孝顺,懂得心疼阿娘。”
      皇后也终于笑了一下,吩咐宫女:“让她进来。”
      晋阳带着春娘和阿蛮拎着两个食盒走进了殿里,今日她格外文静,乖顺地给母亲行了礼,问候道:“阿娘身体如何了?我带了些您爱吃的汤羹来,望阿娘不要生气,保重身体。”
      端午日两仪殿里发生的事件,晋阳只看了小谢控诉三哥的前半场。当时她一颗心都放在谢渺身上,没想到谢渺竟有这样的故事,而且从来没有跟她透漏过,细想还有利用她之嫌,令她又惊又急又委屈又担心,但场面一度十分紧绷,她连话都插不进去。更离谱的是事件的走向,本来只是小谢索要公道,不知怎么奇异地拐到了兄弟阋墙的大戏上,晋阳还没等听全是怎么回事,就被清场了。然而兹事体大,她百般不甘也只能跟晋王一起退场,边走还边抱怨,又一个劲儿地盘问晋王,小谢的事他事先知不知情,太子和吴王这又是怎么回事?晋王也跟她一样满头雾水,自是回答不了,晋阳只能悻悻然回宫。后面听说出了大事,所有人都讳莫如深,两仪殿的宫人都被拘禁起来,晋阳只得又去找九哥询问,才知道了一点内情,当时吓得失了言语,半晌才想起问谢渺的去处,然而只知道谢渺被杨妃带走后就没了音信。
      回宫后,晋阳也是一夜不得安眠,思来想去只能硬着头皮来找阿娘。恃宠而骄的晋阳公主并不是没脑子,深知母亲正在为太子兄长的事焦头烂额,恐怕没心思管小谢,与春娘商量了一番后,亲自跑到御膳房吩咐厨师做了几样皇后喜欢吃的点心羹汤,全程盯在那里,中间还象征性地添了把火,揭了下锅盖,便打着亲手下厨的旗号来孝敬阿娘了。
      长孙皇后欣慰地用了一碗据说是公主亲手蒸的羊乳膏,夸奖了几句。晋阳趁着阿娘心情还不错,凑到皇后身畔,露出小女儿情态,怯怯道:“阿娘,谢渺被淑妃带走了。”
      长孙皇后一顿:“你是为了这个来的?”
      晋阳不依地噘起嘴:“我当然是为探望阿娘来的!可是我也担心大兄和小谢。他们都指认三哥是做了坏事,现在大兄被关在东宫,小谢也不见了,我真的怕他被灭口,一则有损阿爷名声,二则少了一个能指证三哥的证人……”
      晋阳说话不藏着掖着,关键时刻知道向着同胞兄长,喜欢小谢也不隐瞒,皇后知道自己女儿性格单纯,并不忍苛责,何况她提出的忧虑不无道理,便道:“这事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晋阳得到了长孙皇后的承诺,心放下了一大半,赶紧又盛了一碗羊肉汤给阿娘,像只康国猧子似的露出讨好的小眼神。皇后被她逗得不禁一笑,转而又悲从中来 ,强忍着叮嘱道:“兕子,你要记住,跟外人相比,你的同胞兄长才是最疼爱你的。阿娘若不在了,他们就是你最重要的人。你们要相亲相爱,相互扶持。”
      晋阳一惊:“阿娘,你说什么呀,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毕竟是亲娘,晋阳伏在长孙皇后膝上,急的哭了。
      崔尚宫忙在旁劝道:“娘子是不该说这话,看在公主的面上,您也要保重啊!”
      长孙皇后惨然一笑,身后抚摸晋阳的头发,安慰道:“好了,阿娘只是打个比方,你去找九郎一起玩吧,阿娘还要去见你大兄。”
      晋阳这才收住眼泪,对皇后道:“阿娘,我相信不是大兄做的,他一定是冤枉的。”
      长孙皇后大感欣慰,点头叹道:“好孩子。”怕自己的情绪控制不住,命崔尚宫将公主送出去。
      二人离开后,长孙皇后起身来到自己的床榻前,按下榻上一片牡丹花心图案,
      一个四方的小阁露了出来,她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巧的白色瓷瓶,摩挲半晌,终于还是揣到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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