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青衫偶作人间客

作者:YC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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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胜败有凭


      (一)
      翔宫内子时的更鼓迟迟未响。

      今日无星月,夜雪纷纷,不消多时厚雪就覆在飞檐的鸱吻上,城楼隐约可见悬满人头。十二道宫门如腐朽齿列、次第洞开。

      官道殿门外的青铜戟架早已被掀翻,断戟横七竖八插在雪地里,如一丛僵死的荆棘。

      复道的琉璃影壁映出扭曲的人影空,荡荡的银钩反复剐蹭出令人不适的"咯吱"声响,与远处掖庭飘来的火烧焦臭相映。

      不知谁的剑鞘尖端轻叩着龙墀浮雕的螭首,?翔宫禁军的几位指挥使在阶前跪开一排,背上插着不同颜色的敕令旗。

      比鹏将军身着镔盔兜鍪,鳞甲在寒夜大雪中凝着霜,手中正以匕首削着一支箭杆,站在主殿的阶上看着底下的传令官一波接着一波来回。

      “将军,朱雀门已开。”
      “玄武营换防。”

      寂夜里宫门火光的远处缓慢走来一个玄色诏服的身影,左右各有持刀侍卫替他支起伞盖隔开漫天飞雪。

      比鹏将军见人靠近了,微微欣喜:“殿下。”

      走得稍近了,上官鸿信忽然抬手,边上一个副将见状立刻捧上一卷染血黄绫,却他见直接用剑尖挑开,裂帛声里露出一枚血糊的王侯玉印。

      “比鹏,情况如何?”

      比鹏将军自阶上一步跳下:“宫妃皆已自焚投降,十常侍还在殿中顽抗,其他人就等殿下了。”

      上官鸿信闻言轻轻颔首:“翔宫禁军和外卫,品阶在卫尉以上的统一处决掉。”

      王宫中外卫不少,驻在各大宫门一共有四个方位。如果要杀光卫尉以上,恐怕小半个营都要去了。比鹏将军有些震惊,杀鸡儆猴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稍作犹豫后,比鹏将军没有露出更多的端倪:“那殿中的十常侍?”

      “继续施压也没有意义,直接破门。”

      “是。”比鹏将军领了王命,正要领兵去主殿,上官鸿信又突然将他叫住。

      “比鹏。”上官鸿信朝他走去,伸手接过了方才比鹏将军一直在削的箭杆,“翔地政局混乱一年,今晨冬耕宴内阁集团都被杀害,人头挂满城楼。此情此景,这宫中的武备一个都用不得,更是留不得。”

      比鹏将军虽然年轻,好歹也是经过流血政变和战场洗礼的人,闻言便明白上官鸿信的涵义了。

      “——我们需要为翔民负责。有时,刀剑之速不是残忍,而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

      风雪盛,比鹏将军自认与上官鸿信打小相识,两人还是被西席夫子管着学仪礼骑射的年纪里,就是玩在一起的发小了。

      随后便是羽皇式微,京畿朝堂将上官鸿信与霓裳流放于翾地,任其自生自灭。将门之后的比鹏愿与他们兄妹俩同进退、一路相随,晃眼亦是两年。

      如今看着面前王侯冕冠的上官鸿信,比鹏总认为他有一些不同了,但一时间也很难用言语来表达。

      上官鸿信手中被削得嶙峋的那一支箭杆在断云石的催动下微响,忽而更鼓房顶的铜钟自鸣。

      箭杆与断云石在天际划过,穿透阶下跪成一行的肉躯,速度之快,半点惨叫也没有溢出来。

      檐下阴影里走出十名弩手,机括齐响的瞬间,殿外传来重物落水的闷响。

      “速战速决吧。”上官鸿信拍了拍比鹏的肩,“我们不是还答应小妹,要早点回去陪她吃冬耕宴的五谷汤吗?”

      “说的也是。”比鹏笑了起来。

      面前这个少年雁王的身影恍然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合。他好像还是那个马尾高束、背着箭筒从宫墙一跃而下对他说“比鹏去不去猎场”的明媚少年。

      (二)
      功体恢复过半,我换了一身红锈色的骑射劲装,将长发束起来,绑了枫红的金属发带。捎上一柄弦月圆的雕弓,独身策马去了山道。

      翔地东南面与翾地毗邻,东北面是雁王之父鹤王的封地,再加上其两面环栖江,大雪天河谷不便通行。

      我大概判断了京畿来人可能择取的官道,停驻在此,以三支无镞的箭矢搭弓上弦,内力加催箭矢入空。

      在箭矢烧尽之前,山道上一处风波亭传出信号。

      一阵香风残灯的笼罩里,步出一个优雅身影。她今日着装不如我记忆里那么盛大,只以一支长穗明珠串绾了发冠,暗夜里明珠环照,透出一点诡异的美艳。

      “来的竟然是你?你没死?”她略颤了颤羽睫。凰后是有些讶异的,这样说明我至少是成功了第一步。

      “命运颠扑不破,一年前我是真死,如今却也是真活。”我见她缓步走近,将手中提前备好的伤药瓶远远丢给她。

      凰后以玉葱的手接了,拿到眼前来细细地瞧:“这是什么?”

      “伤药。”我从蜿蜒的山路跳下,几步走过去:“一年前尚贤宫的伤,你恢复得如何了?”

      忽有一阵杀气携着风雪堪堪掠过我的脸颊,我侧首轻巧躲了。

      再去看凰后时,她倒也是迅速压下了些方才叫我挑起的怒气:“那你呢?好不容易死后复生,又回到他身边了?”

      皆是九死一生后再见,我们还是保留着互揭短处的良好习惯。我闻言笑着摇头:“我如今可是亏欠钜子的。”

      我本想说,我如今的性命如江上漂萍,却是冥冥之中遇上他这块浮木、才得以相偎落地的。

      但凰后挑了手指眯凤目看着我,这句话恐怕在她看来,真情恐怕多少也伴有些算计。

      于是我便不再说了,只摆手表示妥协:“互相挑衅的话省下,还是快些进入正题吧。”

      “你的正题?不就是来拦我吗?”

      “老五这样说,好伤同门之谊。”我上前几步在风波亭的石凳上坐下。

      “你倒真像是来与我阔别后叙旧的。”凰后轻哼一声,在我对面优雅坐下,“我正有一烦恼,不知如何解是好。”

      她说着,抬袖现出一份红绢金丝线绣的卷轴:“这羽宫的诏书总有一处我写不完整,你可有想法?”

      我将卷轴诏书挪过来瞧,红底金字,寥寥几句拟定了翔地今夜的宫变。

      「翔地故藩,累世忠勤。然先王早崩,国祚中微;阉竖擅权,荼毒社稷。弑储君于鸩羽,戮贤臣于朝堂。

      雁王以宗室之亲,秉忠烈之节。挥戈靖难,扫魍魉于阶前;扶鼎定倾,正纲常于既倒。今—— 」

      “该罚的罚,封的封。你说,谁适合总摄三军、册新王?”

      凰后与我对盏而望,语气意味深长。她这话术实在高明,弯弯绕绕使我头疼:她哪是在客气地问我意见,诏令她都有主意,只是在用这背后的羽国皇权来威胁我罢了。

      但我既然是来拦人的,就不会那么轻易退缩:“京畿天威遥远,这个人选首先不能是京畿使者。”

      “哦?”

      我继续说:“翔地先主逝、三位世子党派相争一年,翔民如何混乱,京畿方面毫无表示。在翔宫宫变之际,只凭一纸诏书就要将翔地收回。老五三思啊。”

      “那么翩地鹞王和翾地雁王呢?”

      “此刻正在翔宫中平乱的是翾地将军,待到各大营换防交接结束,宫中的主导权就在雁王手中。此中道理,老五比我明晰。”

      “还是叫钜子占尽了先机啊。”凰后有一丝笑意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唇畔。

      “他的手段,你也清楚。既然已经决定年底就要拿翔地,纵是逼反,他也不会有半点犹豫。”我起身一掌抵在红绢诏书上,“而且你也知道雁王较之鹞王的优势。”

      凰后微抬目与我对视,鎏紫潋滟的眼瞳在暗夜里流转着。

      鹞王四地并立,若要硬碰硬比兵力强弱,雁王不是他的对手。但正是由于鹞王一路吞并其余王侯,才有的如今基业,手下从文臣到武将皆有各地“土著”集团或“客籍”集团,越是错综复杂越难以重用。

      ——但雁王,经过一年的更弦易辙、堂除之举、上行下效,洗净了鵷王旧党。翾军之中只听他的王命,反而更紧凑精悍。

      所以翔地之事,鹞王失了先机,也是事出有因。

      诸位王侯都是凰后的臣下,对他们各人的优缺点她自然比我清楚。所以也不必我多说了。

      “但这些只是一方面,”凰后略一沉思,“鹞王的布置在翔地已有一年,你就不怕翔地旧吏架空雁王?”

      我看着她眉目弯弯,轻松笑言:“这是钜子和雁王需要操心的,就不劳烦老五忧思劳神了。”

      话已至此,凰后也便明了:“各凭本事吧。”

      “在回到他身边之前,我曾流落坊间。”

      我起身走到风波亭靠近云海更远的一端,负手看着底下一片灯火宵光、彻若白昼的冬耕节宴,万家灯火在祈祷来年丰收愿景。

      “其实翔民有自己的想法。诏书如何写,只是今日之事。但翔地最终何去何从,却需要无数个未来,才能够底定。”

      远处依稀宫门的方向忽有火光冲天,但宫中的将卫们控制良好,并没有影响到宫外的坊间街市。

      我知道这是大局已定,于是轻松地转身回到凰后对首的位置,这时一小壶月白的耳瓶吸引了我的注意。

      “这是什么?”

      凰后顺着我的指示浅浅看了一眼,凤目微垂,良久又对我抬眸一笑:“给钜子带的。”

      “有毒吗?”

      “有。肝肠寸断。”

      “好。”我毫不客气地揭开壶盖,仰首饮了一大口,“这一杯我替他喝了。”

      丢下酒盅后,我整理了衣裙提起弓箭转身就走。凰后却又出声叫住我:“稍等。”

      我驻足,她的声音在身后幽幽传过来:“一年前我们未竟的那项交易,答应你了我便不会食言。”

      我于凰后而言,恐怕更多地意味着九算师者,而非身在钜子阵营的对局者。

      我们彼此之间确实抱有充分的敌意,但这种默契并不是来自诱导支配催眠,也不是欺骗恐惧服从,更不是和平正义信仰誓言——而是对等。

      “多谢。”我一时间心情复杂,“还有要交代的吗?”

      “小心。”她默了默后说,“别死在钜子手里第二次。”

      (三)
      斥候来报时,诩相正躺在榻上观雪,一听闻翾军方才破了一道宫门,对形势的警觉使他倏得自榻上坐起身:“传我令,命傕鹰将军领一个营入宫。”

      虽然先手被雁王占尽了,但好歹翩军也已入翔,紧随着翾军的脚步,把关一个宫门倒也不算是白跑一趟。最后翔地要改换朝权,也好从雁王手中搏个城池下来。

      但斥候跪得端正,一言不发。

      诩相瞬间就明白了此中缘由,火气一下子便腾了上来。恐怕又是那些保守老臣围着鹞王,叫他的谏言都显得不那么有用处了。

      他不管不顾地跳下榻去,自案边抽出一柄打造精良的镔铁剑,抬手就将阶下的斥候先砍了。散着长发,未着绒氅就冲出了漫天飞雪的营帐外。

      “来啊,谁再敢驳我的决策?”

      诩相一袭单薄内衫,持着昔日鹞王所赐、代表君命的剑,在营帐外独身站着。面前的雪地里已经哗啦啦跪了一群人,求他息怒赎罪。

      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傕鹰将军见状立刻上前去劝住诩相,但后者见他来了,却是一挥剑对他冷冷地说:“傕鹰,你来得正好。与我去见王上,不知我这剑可还堪用。”

      他话音方落就抬脚往鹞王的营帐走去,傕鹰拦他不住,只好跟着上去。

      待到靠近营帐了,诩相注意到帐外围着两圈银甲红缨的铁骑,一阵威压感袭来,他忽而停了脚步冷静道:“后君临来了?”

      “不。”傕鹰也停了下来,“后君临至今都毫无消息。这是……”

      “哦,那就是雁王。”

      “不、不是。”傕鹰有点汗流浃背了。

      “万军无兵?”诩相听出一些弦外之音,顿了顿后细细看了四周的铁骑和巡逻兵,“他竟然孤身前来?”

      傕鹰正好奇这诩相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诩相那边却是收了剑,往营帐的另一侧走去:“走吧,去会一会这位帝师。”

      待到诩相和傕鹰入帐,寻了一处方便听取议事的屏风后。席上鹞王与帝师策天凤两人已经互相客套了一圈,从吊唁羽皇、闲聊军中琐务、聊到了翔地的冬耕即事。

      话题之随意,让人险些以为两人接下来就要开始拉家长里短了。

      “……”席下一群陪着应酬搭话的文臣士人一时间也摸不准两位大人物的喜好了,只好见机说着些不痛不痒的话。

      现在鹞王和策天凤的话题又转到了六艺诗书。

      “诩相,你听出来他们在聊什么吗?”傕鹰小声询问。

      诩相边听边忘:“没有啊。”

      傕鹰还没来得及在心里吐槽诩相,后者却又出声:“但我知道,这位帝师一直在给王上施压。”

      施压?傕鹰只觉得有些荒唐,营帐外重重叠叠的铁骑都是鹞王麾下的翩军,席下密密麻麻陪着喝酒的也都是翩地的谋臣。策天凤一个人谈何施压。

      但诩相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在这种场合下还能谈吐自如,话题越是随意,他就越是轻松。相反的,王上心理压力越大。”

      话题又转到了羽国初雪。鹞王乃仁王,自然是喜欢这场瑞雪:“不知帝师许了什么巧愿?”

      对席的策天凤闻言淡淡地回答:“我的心愿不重要。但我知道鹞王殿下有什么心愿。”

      “哦?是吗?那帝师就来猜一猜?”鹞王着实不知道策天凤这样莫名其妙的是什么意思,只好装作宽厚大笑掩饰疑心。

      “你想要河清海晏,想要贤名满羽。仿效古时大羿,立下射日之功……”

      ——话题到这里还是正常的。

      但策天凤还在继续:“你想要一统羽国乱世,取代羽皇政权。”

      鹞王笑容已冷。对外称他还是遵从京畿羽皇朝政的忠臣,策天凤如今那么直接地把他的野心说出来,岂不是挑衅?

      “哈哈,帝师大人真是与孤王开玩笑。”

      策天凤却对鹞王的异常视若不见,继续补刀:“是玩笑。因为这桩桩件件,鹞王殿下都做不到。”

      满营帐的人方才还是觥筹交错、言笑和乐,策天凤这一番话惹得席下的文臣武将忽然警觉起来。甚至有些武将已经刀出几寸,蓄势以待。

      傕鹰在一旁听得紧张,诩相也难得绷起几分精神。

      策天凤还是一副轻松的样子,全场的紧张和不自在丝毫没有影响到他:“正如现在鹞王起兵来翔地,是下下策。本土不安,后患未除,就千里跋涉越天险,这是其一。

      寒冬腊月,长线给养不足,这是其二。”
      兴师剿匪,李渡却名不正义不顺,这是其三。”

      诩相听到这里突然朗声而笑,傕鹰看着身边那个眉目俊逸的男子笑得爽快,又摸不着头脑了,帝师策天凤这不是在拆诩相的台吗?

      “傕鹰啊,这翔地咱们是真吃不下了,早些班师回翩吧。”诩相负剑从营帐的另一侧走出,风雪呼啸在他周身。

      傕鹰将军急急跟上:“为什么?翩军确有一些劣势,但若是正面对上,我们未必会吃亏。”

      “你看帝师来访的态度。他孤身一人来见王上,又言语多有挑衅之意。此中关窍不在我们翩、翾两方的兵力相差,也不见得在他那三个其一。”

      “翔地于我们,锦上添花,只是王上御极路上的一步罢了。于雁王、于帝师,却是不可或缺的三州门户——在这一点上,我们就输了。”

      傕鹰将军还是听得一知半解,但又相信诩相的判断。诩相懒懒打了个呵欠,将手中剑一抛,转身就走。

      傕鹰稳稳接了剑,又是几步赶上去:“诩相去哪里?”

      “笨啊。”诩相头也不回地骂道,“…当然是回去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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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胜败有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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